100%

血衬衣

赤川次郎

日文原名:子供部屋のシャツ

「第一章:不祥之日」

今天是个坏日子。

抵达目的地后,三谷这样想。

非常难受的一日。昨晚回家已是凌晨二时,今早六时起床,把八点钟来事务所的委托人要协商的资料过目一遍。

三谷还不是有资格选择客户的律师。虽然这桩案子不怎么赚钱,不过,客人毕竟是客人。

那次协商拖长了。好不容易结束时,已近晌午。在附近的面店吃完午饭不久,电话来了。就是刚才协商完毕的委托人,他说找到其他更好的律师,要取消协议。

开甚么玩笑!他想怒吼,把算忍住了,而且亲切地说,如果需要帮忙,随时联络。说话时脸部肌肉痉挛。幸好不是电视电话。

气得心绪大乱,无法集中精神做事。最后收拾一切,就这样跑了出来,决定处理一件放了好久的个案……

热气逼人的残暑天。无风状态,树梢上晒焦的叶子没有摇晃的影儿。

车子发生故障,搭电车出门又是不便。职业上的关系,三谷最拿手的就是找地址,可是这次完全迷路了,本来不大出汗的他,顿时汗流浃背。于是脱掉外套搭在腕上,松了领带,打开衬衫扭扣走著。

没有一点阴凉的地方,加上目的地全是拥挤的廉价公寓或古老的房子,令人倍觉酷热。

「对不起──」

三谷终于放弃了,喊住一名用熟练的手势在门前洒水的老妇。

「唔?」对方用狐疑的眼神回望三谷。

「仓冈女士的家是不是在附近?」

「不知道。」

老妇大概以为三谷是来推销的,不加考虑就摇摇头。

「四十左右的女人,我想她是一个人生活。」三谷不罢休,补充说明。「说不定是公寓房子。」

「不知道。我要洒水啦。」

对方好像要赶人似的打打水。

三谷也气上心头,回头就想走──「等一等。」老妇突然喊住他。「刚才你说仓冈?」

「嗯。她叫仓冈恭子──你认识她?」

「有人姓仓冈的。但不晓得是不是叫恭子。」

「是吗?」

仓冈的姓并不常见。多半是她吧!

「那么,她的家在──」

「那边不是有个小公园吗?你穿过公园,走进里面小路就是了。」

原来如此,难怪找不到。根本想不到要穿过公园走进去,外面看不出来。

「谢谢你。」

三谷不过三十六岁,头已有点秃了。他用手帕揩揩沁汗的额头,道谢一番。

正要迈步时,老妇又说:「她不是一个人哦。」

「嘎?」三谷转过头去。

「有个小孩──男孩子。」

「她的儿子吗?」三谷吃一惊。「那么,仓冈是她先生的姓了?」

若是那样,可能完全弄错了。

老妇摇摇头。

「她没有丈夫。谁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?」显然含有轻蔑的语气。

「是吗?」

这一点,目前与自己无关。不过,只要那女人是自己要找的仓冈恭子就行了。

「总之,我去拜访看看。多谢你──」

「今天还是别去的好。」老妇说。

「怎么说呢?」三谷不解……

确实是个坏日子吗?

那个辞灵仪式,异样的不见人影。

房子不仅残旧,而且予人荒芜的印象。一帧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照片,在狭小的玄关前面俯视三谷。

外表看似十岁,再看一眼,令人感到他忧郁,而且他的眼神露出成年人一般的晦暗光芒。

除了念经的和尚,只有一名穿黑裙的女人,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。

站在接待处的男人没有隐藏他的不耐烦,早已脱掉外套,松了领带。然而见到三谷走过去时,慌忙重新绑好领带,站起来。

三谷上前致意一番。

「我想见见仓冈女士……」

「哦,是吗?」男人不起劲地说。「坐在那边的女人就是了。」

「甚么人去世了?」三谷低声问。

「她的儿子──十岁左右吧!」

「哦?」

三谷有点迟疑,但总不能若无其事的回去。

「我不知道发生这种事,所以没预备甚么。」

三谷穿上外套,整理领带。

「没关系。」接待的男人摇摇头。「我是街坊会的工作人员,没法子才做这件差事。我并不认识这对母子。」

「是吗?相当寂寞的丧礼哪!」

男人耸耸肩。「母亲和儿子都是怪人──既然来了,烧个香吧!」

「好的。」三谷拿出名片,摆在桌面。「请你待会把这个交给仓冈女士,好吗?」

「知道。」

三谷不起劲地进去烧香。

烧完香,转向坐著不动的母亲鞠个躬。

「节哀顺变──」

三谷抬起脸来,遇见仓冈恭子那带刺的憎恶视线,打了个跄踉。

他没时间去分辨对方是怎样的女人。只知道她有一双充血的大眼睛,像在咒诅他。

以口才见称的三谷这时话也说不下去。

女人用嘶哑的声音挤出一句话:「你也是他们那一夥人吧!」

「他们?」

「杀人凶手!把我的儿子还给我!」

女人露出凄厉的脸容,三谷大吃一惊。

「对不起──我改天再来!」

三谷口吃地说著,忙不迭逃了出来。

「太太,镇定一些。」

传来接待的男人劝慰的声音。

「畜牲!」三谷走了一段路,停下脚步。

那女人是甚么?突然喊自己是杀人凶手。

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。必须设法弄掉体内涌出的汗水。他冲进前面的咖啡室。

脏兮兮的旧店子。幸好开了冷气,使他松了一大口气……

当天晚上,三谷再访仓冈恭子。

为甚么?

三谷本身也不太清楚。不过,冷静下来后,他对仓冈恭子的怒气消除了则是事实。

失去心爱的十岁独生子。母亲之所以变得半狂乱,可以说是正常反应。

反过来,藏起悲哀装平静的母亲,三谷反而讨厌。

况且必须谈「公事」。他希望今天之内就处理掉。

当晚依旧闷热。三谷之所以重访仓冈恭子的家,肯定不排除好奇心──她儿子的死、为何她叫自己「杀人凶手」以及为何没人参加儿子的辞灵仪式等等谜团。

「有人在吗?」

三谷站在玄关前,多少有点顾忌地喊。

「来啦!」意外地传来开朗的声音。

女人出来了。不是仓冈恭子。而是三十多岁,身材结实的女人。从外表想像不到她年轻时是怎样的。

「哪一位?」

女人彷佛是从厨房溜出来的样子,用狐疑的眼光注视三谷。

「小姓三谷。我想见见仓冈女士。」

「哦……」女人迟疑著。「今天她挺忙碌的──」

话没说完,屋里有声音说:「没关系。靖代,请他进来吧!」

听过的声音──仓冈恭子的声音。

三谷走进屋里。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,三谷觉得那个男孩的照片又在瞪著自己。

「今天下午十分无礼,对不起。」

仓冈恭子深深一鞠躬。

「那里那里,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突然打搅……」

「后来看到名片,我觉得很过意不去。正在想著明天去电向你说抱歉的。」

仓冈恭子跟白天宛若两人,变得十分稳重。

三谷不由重新估量,这人当真是仓冈恭子吗?应当有四十了,但是不见老。也许是服装的关系,看起来十分年轻。

略圆的脸型,大大的眼睛,含有大家闺秀的气质。不错,那双大眼睛跟她祖父的一模一样。

「我去泡茶!」

她想站起来时,那叫靖代的女人说:「让我来。」然后走向厨房。

「麻烦你,靖代。」仓冈恭子喊一声,转向三谷。「她是邻家太太,过来帮忙。」

「是吗?今天令郎大殓,而我不合时宜到访,实在过意不去。」

「不。」恭子摇摇头。「克哉没死哦。」

她的语调轻描淡写,却是非常有自信,令人不寒而栗。

也许做母亲的心情就是这样。

「他叫──克哉吗?」

「是的。非常老实、乖巧的孩子。」

三谷循著恭子的视线,望向男孩的照片,发现照片前面摆了一件衬衫。

短袖的廉价衬衫,上面的印花图案,因洗涤多次之故褪色了。

其上散落的发暗污迹是……不是血迹吗?

三谷暗自决定,非要查一查,那个孩子是怎样死的。

「对了。」恭子说。「找我有甚么事?」

「抱歉。」三谷回到现状,打开自己的公事包,从中取出文件。「你是仓冈恭子吧!令尊令堂是仓冈哲也和顺子。」

「是的。他们已经过世了。」

「你祖父是仓冈市藏。」

「对。我想爷爷还健在。」恭子点点头。「双亲过世时,我有苦衷离家出走了……」

「我晓得。」三谷说。「我是受市藏老先生之托而来的。」

「爷爷之托?」恭子的脸浮现一丝笑意。「原来这样。请你转告他,我不想回去。谁会回去那个老顽固那里……」

最后一句话是低沉的嘀咕。

「很遗憾,我不能替你转告。」三谷说。「市藏老先生死了。」

恭子楞然望著三谷。然后如释重负似地说:「是吗?爷爷也死啦。」

「半个月前的事。市藏老先生在生时委托我,在万一的时候,一定要把你找到。」

「找我?为甚么找我?」

「为了继承市藏先生的财产。继承人只有你一个。」

「可是,叔父和婶母在呀。」

「你不晓得吗?」三谷说。「两年前,他们一家在别墅里开圣诞派对。大家彻夜狂欢,将近天亮呼呼入睡之际,发生火灾──」

「火灾?」

「所有人都逃得太迟。结果只有市藏先生平安无事,因为前一晚他有事回东京了。」

「噢,那么他们全体……」

「剩下唯一有血缘的人只是你了。」

恭子完全没有表示激动。但也并非毫不关心,从她两手紧握的情形可看得出来。

「那么,由我继承爷爷的财产?」

「正是如此。」

恭子顿了一会,然后抬眼直视三谷的眼睛,问:「他有多少财产?」

「继承税是个十分大的数目。股票、证券、房地产等全部合起,数字总值有十数位吧!」

当啷一声,茶杯打破的响声。回头一看,只见靖代手里托著空盘子,楞然站立。

两只打破了的茶杯在地面旋转,发出嘎啦嘎啦的相碰声。

「第二章:报复开始」

她本无意那么用力给他一记耳光。

其实有一半是玩笑性质,不料真的猛揍了一拳。

倘若笑著道一声歉,也许就带过去了。可是洋子有点倔强。

「干嘛?我不是说不要乱来吗?」

她故意生气地顶回去。

京一也生气了。

在狭窄的车厢内,京一压住洋子想来个彙? w上弓,乃是非常不可能的事。

「你干甚么?好痛啊!──浑蛋!」

听到T恤被撕裂的声音,洋子真的害怕了。游戏不是游戏了。

于是她用手肘横扫京一的脸一记。京一呻吟一声,双手掩面。鼻血流出,从下巴滴落。洋子大吃一惊。

「是你不好嘛。」

她喊著打开车门,冲出车外。

黑暗的道路。脚下传来海鸣。

洋子适时止步。对,这里是悬崖上的道路。假如一不留神,可能掉下悬崖。

想到这里,她吓得在原地蹲下去。

京一……

怎么演变成这样的地步?自小学开始青梅竹马,感情到了不能向同性朋友陈述的苦恼也告诉他的地步。

她不希望就因这件事而结束这段感情。

洋子等候京一追上来。当然,京一会追来。不,他一定来找她。

然后,他会向她陪罪说自己不对。若是那样,洋子也会说,我也不好,不该动粗……

说实在话,洋子和京一都是十八岁。彼此都「没经验」,竟被周围的夥伴取笑。

洋子本来定意,倘若今天兜风之后,京一邀她上酒店的话,她会答应。

但是,京一居然在车上那样使蛮。

所以她拒绝了。

起码选择一个浪漫的地点,而且温柔一点……洋子固执地想。

没法子啦。京一不习惯跟女人调情嘛。他的表现如此猴急和生硬,言味著他还未亲近过女人。

对。彼此应当体谅对方才行。

洋子认为他们一定曾合作得很好。

……传来汽车引擎声。

洋子站起来。车子从她旁边绝尘而去。

「京一!」洋子喊。大概听不见吧!车子不顾一切的跑远了。

「京一!好过份!」洋子差点哭出来。「以后不再跟你讲话!」

可是,不管她的性格如何倔强,深夜留下她一人在这么荒凉的地方,说不怕是假的。

京一故意把车停在这个适合演出床戏的路上。几乎没有别的车子经过,四周漆黑一片,甚么也看不见。

假如乱动可能曾从悬崖掉下去,洋子唯有胆怯地呆立在那里。

这样子站到几时呢?京一没有回头的迹象。

过份!太过份了!

怎能把一个年轻女孩撇在这种地方独自离去?纵使对方不肯顺从自己的意思。不可饶恕!可恶极了!

这是甚么地方?

刚才洋子在车上打瞌睡,醒来时,车子已经停在这里了。还没学会开车的洋子,压根儿猜不到怎样来到这里的。

风势很强,洋子浑身颤抖。外套留在车上没拿下来。T恤被京一扯破了。

虽然入夜了,应该未过夜半。

「怎么办?」洋子心焦如焚。

突然感觉到背后有动静,吓得转过身来。

车灯照在她身上。正面受到眩目的光照射,洋子呆立不动。

车停下来。不是京一。

一开始就知道不是他。因为是从京一的车子离去的相反方向来的。

车门开了,有人下来。

「怎么啦?」女人的声音。

洋子放下心头大石。可是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「一个人在这种地方,发生甚么事?」女人温柔地问。

走过来的女人,穿著高贵的套装。老实说,洋子猜不到女人的年龄。不过,看来年纪不小,可是美丽动人。

洋子的紧张解除了。

「我跟朋友吵了架……他撇下我跑掉了。」

「噢,那真糟糕。」女人微笑。「男朋友?」

「嗯……」洋子慌忙用手遮掩T恤。

「年轻人血气太刚了。」女人似乎察觉出隐情。「这里很少车子经过,你的打扮会著凉哦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如果不嫌弃的话,坐我的车吧。抑或你想等他回来?」

女人的关心使洋子喜出望外。

「即使有别的车经过,也不一定载你哦。万一坐上坏人的车子,说不定更糟糕。」

「是。」洋子坦率地点点头。「那就麻烦你载我去一个有电话的地方好了。」

「你住哪儿?」

「练马区。」

「很远哪。」女人摇摇头。「而且你身上的衣著嘛──」

洋子夸张地打个大喷嚏……

「好漂亮的车。」车子开动后,洋子坐在前座上,禁不住说。「外国车吧!」

「英国的奥斯汀 马汀。」女人熟练地摆动驾驶盘。

洋子对车不太清楚。京一会开车,当然喜欢车,但他开的是二手车。

车子平滑地疾驰著,加上舒适的座位,蓦地洋子红著脸想,假如京一是用这种车子载她兜风,说不定她不会拒绝他。

「到我家去吧!」女人说。「你在那里站了那么久,一定很冷。」

「可是──」

「不用客气。反正我的时间多得无从打发。吃点小食才回去好了。」

「那……可以吗?」

其实洋子并不饿,然而好奇心抬头,她想看看这个女人的家是怎样的。

「无任欢迎。你叫甚么名字?」

「秋崎洋子。」

「洋子小姐吗?我叫恭子。」女人说。「几岁了?」

「十八。」

「好年轻啊。」那叫恭子的女人说著,轻轻一笑。

应该用甚么方法形容才恰当呢?

别墅式的大洋楼,位于山坡上,树林中。新颖而精致。

「你一个人住在这儿?」

洋子走进宽敞的客厅后,惊讶地说。

「钟点佣人隔天来。」女人说著,将手袋砰声抛到沙发上。「随便坐。我去弄点吃的。」

「麻烦你啦。」洋子连忙行个礼。

「对了,何不洗个澡?我好在那段时间做好吃的。」

「嗯。」

既来之则安之。洋子受宠若惊,厚著脸皮依言去做。

浴室又是豪华之至。大理石的盥洗台、大型贝壳形镜子、金色水龙头……

浴缸是外国货吧!完全是意大利跑车一般的弧度。她曾在京一的汽车杂志见过。

全身赤裸裸地泡在温水里,简直有像电影女主角出浴的心情。

那个女人自称恭子。她是怎样的人?好像独自一人住在这里的样子。

当然有钱自是不在话下,可是猜不到她的职业。大概没做事吧!也许丈夫去世了,留下一大笔遗产给她悠闲渡日……

「太美妙了……」洋子自言自语。

抬眼望,天花板镶著镜子。当她躺卧在浴缸时,恰好照到自己。

假如可以住在这种房子,何等美妙!

洋子把京一的事忘得一乾二净,尽情享受这种意外得来的体验……

浴室的门打开了。恭子探脸进来。

「怎么样?」

「啊──舒服极了!」

洋子慌忙坐起身来,反而脚下一滑,整个人沉入水中。呛著爬起来时,恭子笑了。

「穿上那件浴褛吧!吃的马上预备好。」

「是!」

门关上后,洋子吁一口气。

「哎,吓我一跳。」

连头发也湿了,结果花了不少时间,用风筒吹乾头发后,这才穿上毛巾浴褛。

果真像是外国电影中常见的打扮。

回到客厅,换上针织裙的恭子恰好出现,带她进去饭厅。

在微暗的灯光下享用面包和热汤的轻食。

「好味道。」洋子由衷地说。

「是吗?」

一眨眼功夫就吃个精光,有点难为情。

当然,一眼看出刀叉食器全是贵重品。

洋子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。

喝著饭后咖啡时,洋子咦了一声。

「有人来了吗?」

她这才留意到,桌上还有另外一组刀叉和餐巾。

「嗯。」恭子啜了一口咖啡。「我儿子。」

「噢──有我在,是否不方便……」

「不要紧。他习惯迟到。因他从不在意时间。」

「哦?」

这位女士的儿子,不知多大年纪?

洋子注视眼前这个垂下眼睑喝咖啡的女人,突然有在那儿见过的感觉。

会不会认错人?

在那儿见过,几时见过,完全想不起来。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。

「怎么啦?」恭子抬起眼睛微笑。

「不,没甚么……」洋子摇摇头。

对,一定认错人了。或是她认识一个人长得很像她而已。

总言之,她不可能认识一个住在这种地方的朋友。

「他和你同年吗?」恭子问。

「嗯。从小学开始认识的。」

「那么,交往很久啦。」

「是的。不过,太久了,反而有好像不是情侣的感觉。」

「我想是的。没有办法严肃吧!」

「就是呀。一旦严肃时,反而想笑。所以时常闹意见。」

「不要勉强,顺其自然好了。」恭子点点头。「他叫甚么名字?」

「他叫京一。」

京一怎么啦?是否直接回家了,还是……倘若他回去那里,看不到洋子,可能会担心。

「请问──我可以借个电话吗?」洋子说。

「电话?噢,发生故障了。明天应该有人来修理的。」

「是吗?」

「你在意他的事?」

「嗯……」洋子有点不好意思。「虽然我喜欢他,不知怎地总是合不来。」

「我了解的。」恭子微笑。「休息一下,我送你回去。途中转去那个地点看看,好不好?」

「真的吗?太好了,麻烦你真过意不去。」

「没关系。很少机会跟可爱的女孩聊天嘛。我的心也想要个女儿。」

恭子说完,牵唇一笑。

洋子回到浴室,脱掉浴褛,换回扯破了的T恤。

可是,这个样子怎能回家?怎么办?

走进客厅时,恭子在走廊喊她。

「洋子小姐,你来一下。」

「是!」

走出走廊一看,只见恭子站在楼梯中央。

「我儿子刚好在房间。你要不要上去跟他见见面?」

「我吗?」

「嗯。我把你的事告诉他后,他说想见见你。」

若是那样,干嘛他不下来见我?洋子感到怪异不安。

这位妇人的儿子,应该有二十岁左右了,听她的说法,好像一直住在这幢房子里似的。

是否有甚么「异常」,所以没有离开这里外出……

「不要紧吧!待会我送你回去。」

到这地步,不能说不好了。

「好的。」

虽然在意身上的服装,洋子还是顺从地走上楼梯。

「就是这个房间。」恭子说。

她在门前止步,轻轻敲一下门。

「克哉,我进来啦。」

克哉?似曾听过的名字。洋子想。在哪儿听过?他是谁?

门开了。洋子在恭子的催促下,走进房间。

「很怀念吧,克哉。」

恭子说话的声音,从洋子背后向耳边掠过。

空空荡荡的房间。只有一件弄脏了的衬衫,摊放在房中央的椅子上。

然后,一张无法忘记的脸,透过矗立在椅子上的照片向洋子盯著看。

含著怨恨、悲哀、憎恶的眼神。

「克哉同学。」洋子不由喃语。

想起来了。不错,这人是克哉的母亲!

她连回头去看的时间也没有。一条细细的绳子已绕到她的脖子上。

她连发出悲鸣的时间也没有。绳子被人用力勒紧,勒进喉咙去了。

京一……救我……

最后那一瞬间,浮现在洋子脑际的不是京一的脸,也不是母亲的脸,而是仓冈克哉的阴暗眼神……

「第三章:逃亡陷阱」

「伊东先生。」

冷不防被喊住,伊东猛夫赫然抬起头来。

传达处的女孩吃吃笑著说:「有人找你。」

「哦,是吗?」

所谓的「窗际族」,就是像伊东的位子,恰好面向阳光。

外边已是秋爽的时期,窗口关著,只有暖和的阳光照进来,很容易使人打瞌睡。

对。今天有顾客上门来。好像约了三点。

已经三点了吗?吓得连忙看表,表上指著一点十五分。那么,打了十分钟盹了。

「谁呢?」伊东甩甩头,驱走困意。

「令郎哟。」女孩说。

「我儿子?」伊东更吃惊了。「好,我马上去。」

京一竟然到父亲的工作地点来了,到底有甚么事?

也许没甚么。伊东把钱包塞进口袋,向后面的同事交代一声:「我出去一下,拜托了。」

「哦。」不起劲的回声。

实际上,伊东离开工作岗位的事,谁也不会挂在心上。

伊东的拖鞋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,往传达处走去。

四十九岁的他,下个月就满五十了。

他在这间公司服务了三十多年。本来他最有资格当主管,但因不擅交际,不会应酬,一直无法出人头地。

自从十八岁进公司做事直到如今,他都默默地殷勤服务,但却不懂讨好上司,而且顽固,时常跟上司吵架。

第二代社长上任后,伊东被调去当闲职。

伊东被调到现在的职位,乃是两年前的事。伊东的妻子突然遇到交通意外死了。

货车司机打瞌睡,将他妻子撞死了。

表面上是男人当家的伊东,其实事事依赖妻子,有段时期,他失魂落魄似的,垂头丧气,回到工作岗位频频失误。社长之所以没开除他,毕竟看在他是老资格的份上。

于是伊东成了「窗际族」,没有下属的「主任」……

「怎么啦?」

见到呆呆站在传达处的儿子时,伊东总算放下心头大石。

「爸爸……有空吗?」

京一似乎十分困扰的样子,有点难为情。大概不是甚么严重问题吧!

「无所谓。」伊东拍拍儿子的肩膀。「我们下去。」

走进地库的咖啡室,在高脚凳坐下后,伊东下意识地探索工作服的口袋,一边说:「喝甚么?」

忘了正在禁烟。

「我喝──可乐。」

「可乐吗?别喝太多甜腻的东西。」伊东说。「我喝热咖啡。」

女侍不必特意走过来也听得见的声量。

一间很小的店。

「到公司来干嘛。」伊东轻松地说。

京一是独生子。非常驯良老实,不需怎样操心的孩子。母亲去世后,他甚至比父亲更坚强。

进大学后,从来不浪费零用钱在玩乐上。

这样的京一特意跑到父亲的公司,肯定不是太好的事。不过,伊东尽量不表示紧张。

「唉……」京一叹息。「我和她吵架了。」

「她?是不是洋子?」

伊东也认识秋崎洋子。从小学时代就跟她的家庭有来往。

一年前,洋子一家搬远了,伊东自此没见过洋子。但他知道京一和洋子在交往中。

京一似乎难以启齿。

「说说看。」伊东说。

「我们去兜风。然后……」

听了京一的话,伊东呆了。

「那么,你在车内──」

「她很生气,从车子跑出去了。」

「那还用说。」伊东苦笑一下。「若是那样,你只好向她道歉赔不是啦。」

「可是,我也生气了,于是丢下她不管,一个人回家。」

「甚么?」

「不过,我还是走回去了。」京一忙不迭的说。

「理所当然的事。你这小子!」伊东叹一口气。「那么,纵使她跟你绝交也不能埋怨罗!」

「她不见了哟。」

「不见了?」伊东反问。

「我回去那个撇下她的地点,已经不见她的踪影了。」京一说。「不久天就亮啦,可是到处找不著她。」

「你离开多久才回去?」

「十五分钟左右。」

「那样的话,会不会坐别人的车走了?」

「不会的。刚才我回家,接到她母亲的电话。她说洋子昨晚没回家……可能有事发生了。怎么办?」

伊东困惑不已。他没想到儿子是为这种事来找自己。

「你说怎么办?」

遇到这种情形,伊东也不能利落的应对。

「万一她有甚么不测……」京一开始有钻牛角尖的样子。

「不会有事的。」伊东反而为京一担心。

「我知道──」

「总之报警好了。请警方找她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不,再等一等的好。」伊东改变主意。「女孩子嘛,很难说。说不定去朋友家过夜了。」

「可是,她从来不会不打电话回家的。」

「不要太操心。一定没事的。」伊东安慰他说,也像对自己说。

这个时候,突然有两个男人走进店内,四处张望。

甚么人呢?外表看是普通上班族的装束,但气氛似乎有异。

完全没有一点印象的脸孔。但是,当他们的视线停在伊东父子身上时,彼此看一眼,向二人的桌子走过来。

「恕我唐突。」年纪较大的男人说。「哪一位是伊东京一?」

「我就是。」京一抬起头来。

「我是K警署的人。」

那人出示警察证。

「警察先生吗?」伊东慌忙站起来。「我是他的父亲。」

「你好。」刑警冷淡地说。「你认识秋崎洋子小姐吧!」

京一的脸顿时僵住。

「洋子──发生甚么事吗?」

「昨晚你和她在一起吧!」

京一迟疑一下。

「嗯。不过,后来吵架了……」

「刚刚找到她了。」

「找到了吗?」京一似乎松一口气。

可是,伊东觉得不对劲。若是仅仅「找到了」,刑警不会特意前来这里。

「找到她的尸体。她被勒杀了。」

刑警的语调平淡,反而令人悚然一惊。

京一呆呆地喃语。「被杀了……为甚么?」

「我们正想问你。」

终于理解了。伊东顿时脸色变白。

这些刑警以为京一杀了洋子。

「且慢。」伊东说。「你们怀疑我儿子?没有的事。我儿子和她两小无猜,我们和她全家都很熟。我儿子怎会做那种事?」

「谁说我们怀疑他了?只是因为从海中发现尸体,所以向当日跟她在一起的人例行问话罢了。」

刑警的说法完全没有诚意。

「从海中找到的?」京一问。

「对。好像是绞杀后,被人抛进海中。」

「那么,是在那个悬崖上!」

京一的话使刑警抬一抬眉头。

「哦?你说甚么悬崖来著?」

「京一,不要说多余的话!」伊东打断他。「刑警先生,京一是为洋子小姐的事担心,这才来找我商量的。倘若是他做的,他怎会来这里找我?」

「问话的是我们哦。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!」

刑警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。说话语气虽平静,却有难以违抗的意思在内。

洋子死了,而且是被杀的,京一受到冲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。

他继续苍白著脸呆坐著,似乎没听见刑警所说的话。他还不领会自己受到嫌疑。

「来,走吧!」刑警的手搭住京一的手腕。

一瞬间连伊东也不太清楚发生了甚么事。

京一突然站起来。向那位年长的刑警撞过去。

迅雷不及掩耳。刑警也疏忽了,踉跄后退,撞倒另一位刑警。

二人纠缠成一团跌倒在地。京一冲出咖啡室走了。

「京一!」

伊东的叫声,京一大概听不见了。

「追!」年长的刑警怒吼。年轻的刑警跳起来,冲出去追赶京一。

「且慢!」

伊东几乎无意识地扑向那位年轻刑警。

大个子的伊东紧抱刑警的腰不放,二人纠缠著摔倒了。

「你干甚么!」

刑警想推开伊东,可是伊东忘我地喊著:「不要追!不要追!」而且更用力地紧紧抓住他不放……

伊东回家里时,已经接近早上了。筋疲力尽,很想倒下便睡,但他知道即使躺下也睡不著。

「我回来啦!」无意识地喊。

不会有人在家。妻子死了,儿子在逃亡。

伊东开了客厅的灯,甩掉领带。疲倦地把身体沉在沙发里。

在警局被申斥了一顿。伊东让京一逃跑,犯了妨碍公务执行的罪。

现在没拘留他,让他回家,大概认为京一一定会跟父亲联络的缘故。

当然,一定在不被发现的情形下跟踪他,这幢房子也一定受到监视。倘若京一出现,多半马上被捕吧!

「京一……」伊东喃喃地说。

妻子去世后,他和儿子相依为命。起居室冷清清的毫无情趣可言。

可是,父与子就是这样生活的。纵使成为「窗际族」,伊东为了儿子的缘故,总不能辞去工作吃西北风。

一想到一切都是为了京一,自己所忍受的羞辱就不算痛苦了。

如今,最爱的儿子成为警方追踪的目标。当然,伊东从未想过京一会杀洋子。

可是,刑警简直把京一当凶手看待。毕竟是逃亡坏了大事。

现在懊悔也来不及了。问题是以后怎么办才好。

然而,伊东连京一的藏身之处也不知道,甚么也不能做。

不过,可以肯定的是,今天的报纸会把洋子被杀的事报导出来,京一被通缉的事也将为世人所共知。如此一来,京一就不能到朋友家住宿了。

结果一定会回来向父亲求助。那是迟早问题。

伊东累极了,却不想举步回卧室。他在沙发躺下来。不错。留在家里比较好,万一京一打电话回来,就能马上知道。

伊东闭起眼睛。京一逃跑的身影浮现在眼前。

京一在甚么地方睡觉?伊东突然这样想。不知何时他竟沉入梦乡……

伊东睡醒时,电话铃响。

多半是电话声把他吵醒的。京一打来的吗?于是慌忙拿起听筒。

「喂喂──?」

「伊东先生吗?」女人的声音。「我是金井美祢子。」

「啊,金井小姐。」

伊东叹一口气。对,已经天亮了。

他望一下客厅的时钟,早上十点钟了。

「我在报纸上看到令郎的事。」金井美祢子说。

传达室的女孩。二十四五岁了,充满年轻人的朝气,对伊东亲切有礼。

「很麻烦哪!」美祢子说。

「不是我儿子干的。真的。他不会杀人。」

「我相信。」美祢子说。「我也这么想。」

当然,美祢子并不认识京一。他来公司时,两者见过面,但是没有交谈过。

虽然只是安慰话,但有人告诉自己京一不是凶手,总是高与的事。

「公司方面怎样了?」伊东坐直身体问。

「现在,社长正在召开董事会议。」美祢子压低声音说。大概是从公司偷偷打来的。

「是吗?」伊东十分平静。「为了开除我的会议吧!」

「我想多半是那回事……」

「你是特地为此而打电话给我的吗?」

美祢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岔开而问:「你不上班吗?」

「嗯。去了也没事可做。」

美祢子沉吟片刻,说:「总之,一有结论就通知你。」

「对不起。」伊东轻抚下巴长出的胡子。

「令郎有消息吗?」

「没有。我也猜不到他在那里。」

「好担心啊。」

「刑警有没有去公司?」

「目前还没有。如果来了。公司又会大骚动啦。」

「总之我会留在家里等我儿子的消息。」

「是吗?那么──一切小心了。」

她说「一切小心」的意思有些微妙,可能是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吧!

被金井美祢子来电吵醒,他的心情多少轻松了些。

到盥洗室洗过脸,往外一看,见到一个男人无所事事地靠在电灯柱上。多半是刑警吧!

伊东想像京一被刑警捉获,扣上手拷的情景,不由得遍体生寒。

京一……我不会让他们那样做。你母亲在临死前,将你托付给我了。

我一定要保护你。

伊东手中的毛巾,不知何时被他扭得像绳子一般细。

「第四章:恐怖灵室」

玻璃杯打破的声音,使酒廊上的客人一同回过头来。

没甚么大不了的事。只是新来的女侍应收咖啡杯之际,托盘倾斜了,打破其中一个杯子而已。

「对不起,失礼了。」领班大声说。

几秒钟后,所有客人回复原状,继续交谈。不过,只有三谷的反应有点不同。因他独自坐著,没有谈话的对象。

不仅如此,刚才听到茶杯打破的声音时,令他联想起八年前,那个闷热夜的事。

当他说出财产总额时,邻家主妇听了,惊愕得茶杯掉在地上。不是没道理。

数十亿的款额,可以实在地想像得到的人并不多。仓冈恭子是其中一个。

「八年了……」三谷喃语。

八年不是短时间。三谷也四十四了。生活平稳下来的同时,年纪也大了。

仓冈恭子呢?今年四十八岁了。

恭子正向酒廊走过来。看起来比八年前更年轻。步伐轻快,背脊挺直,穿著外国制的外销套装。

完全无从想像,她就是八年前那个失去儿子时,无力地呆坐在照片前的女人。

三谷站起来,鞠躬致意。

恭子一言不发地坐下。她让三谷等了半小时,可是三谷一点也不介意。

「红茶。」叫茶后,恭子转向三谷。「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。」

「甚么事呢?」三谷说。

「K搬运公司,有个名叫伊东猛夫的职员。」

「「K搬运公司」吗?」三谷点点头。「你拥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吧!」

「是的。替我安排一下,不要开除那个伊东猛夫。」

「不要开除他?」三谷不由反问。「那是甚么意思?」

「现在社长准备开除他。我要你阻止这件事。」

「他引起甚么麻烦吗?」

「你一查就晓得了。其他的事不要问。」

「知道。」三谷也习惯了。通常所谓的有钱人,总会提出奇妙的请求。「我可以说出你的名字吗?」

「尽量不提的好。」恭子马上搭腔。

「好的。」

「明白吗?只要教他不被开除就行了。」

无论恭子委托三谷办任何事,他一概不问动机。因为知道内情后反而不容易处理。

「明白了。我去安排一下。」

「赶快哦。」

「今天之内马上办好。」

「拜托了。」

红茶端来了。恭子终于宽心一些,拿起茶杯。

「时间过得好快。」三谷说。「一下子八年过去,一眨眼而已。」

「是吗?」恭子说。「对我而言,八年好长哪。」

「说的也是。」三谷说。

不要反对有钱人的意见。这是三谷的人生哲学。

「对了。」三谷转换话题。「关于收购S化学厂的事如何?」

「过一段时间再说吧!」恭子说。

「是吗?」三谷觉得有点意外。「我想现在是收购的时候哪。」

「上次你也这样说。」

「那是真的。」三谷苦笑不已。

上次收购的企业公司因经营内容一塌糊涂,结果破产了。

「还有,我想好好休息一下。」恭子轻轻叹息。「我拚得太厉害了。」

「也好。目前每一间公司都经营顺利。不如旅行世界一周如何?」

恭子笑一笑。「我没那份精力。而且,去外国旅行应该趁年轻时。到了我这种年纪,还是躲在家里悠闲渡日比较适当。」

「你还年轻得很。」

「是吗?」恭子摇摇头。「总之,我想在家一段时候,不然,就到街上闲逛……

有事的话,给我电话吧!」

「遵命!」

「只限有急事的时候。其余时间让我静一静。」

「知道了。」

恭子把红茶饮尽后说:「太太好吗?」

「嗯。托福。」

「青山的她也好吗?」

三谷呆住了。恭子嘿嘿一笑。

「我见过你们出入好几次了。对方是著名的模特儿吧!小心,别传进太太耳朵哦。」

「失敬了。」三谷抹去额头的汗水。「甚么也瞒不住恭子女士啊!」

「不错。停止糟蹋才是明智之举──再见啦。」

恭子迅速起身离去。

三谷吁一口气。

他妈的!不管怎样小心谨慎,恭子还是识穿了三谷的秘密。近乎恐怖!

那是怎样的女人啊!

八年前,只是一个沉默地听三谷讲述有关庞大遗产的女人。

自从接管祖父留给她的几间公司,逐一检讨之后,恭子逐渐改变,成为运筹帷幄的女强人了。

当她告诉三谷「我想经营公司」那一刻,已经变成另外一个女人了。

大概有血缘关系吧!纵然遇到各种抵制和障碍,对她完全不成问题。

天生的企业家──新闻界的记者这样称呼她。

有时无情,有时人道。外表温柔,背面冷酷无情……

拥有双重性格的双面人。

恭子却很灵活地分别使用性格,将祖父的遗产,在八年间增加了一倍。

可是,仓冈恭子的私生活却充满谜团。喜欢孤独,从没有谣传她有情人或再结婚。

平日在东京都内的酒店生活,周末回去独居的郊外豪邸。年复一年重复那样的日子。

休息──对恭子来说是稀罕的事。

随著形势发展,三谷成了恭子的顾问律师。不能否认,三谷之所以能建立今天的地位,全是拜她所赐。

跟八年前相比,虽然舍弃了高言大志,取而代之的是得到优裕的生活。可以说,没有恭子说没有三谷。

突然想到,恭子是不是有了男人?

因她突然提出想休息的事,还有那个伊东的事,虽然不太清楚原由……

不管她是否有了男人,总之她想做点甚么是可以肯定的了。

K搬遵公司的伊东?查查看,他是怎样的来历吧!三谷想。

大木幸子闭了大厦的门。

站在走廊注视紧闭的门时,感觉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。门上依然留著四方形的白色痕迹。

两天以前,那里放著小制作所的名牌。

当然,那只不过是无数「无名的」制作所之一,可是这八年来,确实受到相当的评价。

所谓制作所,不同一般艺能制作,而是承包杂志或特定版面的编排工作。

收入颇不稳定,其中不乏花了心血写成的独特报导,直接面对面的访问,从庞大的资料做出几行的问卷之类的有趣作业。

怎么说都好,同行增加太快,僧多粥少。像大木幸子这种不会偷工的制作所,收费自然偏高。

别人压价抢生意,幸子的制作所逐渐被逼得走上绝路。

决定歇业乃是半年前的事。但她不想半途而废,于是将手中承接的工作全部整理妥当,竟然花去不少时间。

有些小出版社邀她加入,却因经济不景气,不能当正式职员。

幸子累了。已经三十六了……

她想休息一下。

她往地库的停车场走下去。

事务所租用这所大厦的契约到今天终止。锁匙也归还了。

据说明天就有别的客户搬进来。

并非甚么高级大厦,可是租金很贵。然而却很容易租出,多半是地点方便之故。

不过,幸子已经不需要它了。

头痛的是停车场。她用的是小型国产车,可是她所住的公寓没有停车场。马路很窄,又不能露天停车。

于是每个月花两万圆,在附近的出租停车场租车位。

「不如卖掉车子好了。」幸子边走边喃喃自语。

有工作才需要用车。一旦失去工作,没车也不会成麻烦。

大厦停车场在地库。空荡荡、暗沉沉的,脚步声会响起回音,不是令人心情愉快的地方。

幸子掏出车匙,打开车门。

就在那时,传来不知是甚么人的脚步声。

吓得回头一看──有人躲在这里。

以前这里发生过妇女受强暴事件,她向管理员要求加强保安,结果不了了之。

可是──不可能吧!

幸子慢慢环顾停车场四周。

「谁?」她喊。「出来!」

不由说出命令的语调。

当教师时代的习惯一直改不了。

人影从柱子背后出现。

「大木老师……」

一个年轻人──不,男孩子。

「你是谁?」幸子问。

为何称呼自己「老师」?她已经不教书八年了。

「你是──大木老师吧!」那个大男孩走上前来。

「伊东君?」

她之所以认出男孩是伊东京一,乃因一年前在同学会上见过他。否则,一个从十岁小孩变成十八岁的少年,她不可能认出来。纵使她曾经是他的级任老师。

「是的……」伊东京一摇摇欲坠。

「怎么啦?」幸子吓了一跳,上前搀扶京一的身体。「振作些!」

「老师……不是我!不是我干的!」

话一说完,京一已瘫跌在水泥地面上。

幸子呆了。「不是我干的」是甚么意思?

总之不能置诸不理。幸子打开车门,费劲地把京一的身体推上车。

扶他坐在前座后,幸子已累得动弹不得。

可是,应该带他上哪儿去?

载去医院吗?但从他的话来推测,幸子感觉到他彷佛牵连到甚么罪案似的。

若是那样,带他去医院不太妥当。

但我已经不是教师。没有必要为伊东京一考虑太多。

可是,京一是来求「大木老师」帮忙的。总不能见死不救。

没法子,把他带去自己寓所好了。幸子想。那里不是说不会惹人注意,但一时又想不到还有甚么地方。

等了片刻,呼吸恢复平静后,幸子才发动引擎。

房门静静地打开了。

走廊的灯光照在椅子上的一件衬衫,以及少年的照片上。

恭子走上前,她的影子落在衬衫上。

「克哉……」

恭子跪在椅子前面,轻轻把脸靠在那件有血迹污垢的衬衫上。

「一个人死啦。看到没有?在你面前杀的……」恭子抬起脸,手指轻抚衬衫。

「另外一个也因涉嫌杀人,被警方追踪哪。当然不是伊东京一干的。不过,他杀了你嘛。现在因那案件而被通缉。这是为了补偿八年前的罪过啊。」

恭子微笑。

「别急。时间多的是。钱也很多。这八年来我拚命工作,就是为了这个时候。」

恭子深深叹息,环视空旷的儿童房间。

「只要你在这里……无论任何事我都会为你做。这个房间是每个小朋友都羡慕的……」

恭子的手指抚摸著照片。

「开始下一个步骤好了。总不能一直等下去。下一个是谁?我已经决定啦。」

恭子站起来,对照片微笑。

「下一个是沉默地看著你被杀的级任老师──大木幸子。」

楼下传来电话响声。恭子回过头。

「克哉,我会再来看你。」

恭子吻吻照片,走出房间。

儿童房被关在黑暗里,深处像有甚么在移动。

不是风。也不是小动物。

不过,确实有甚么东西在叹息似的移动著……

「第五章:星何灿烂」

蓦然回头一看,见到伊东京一从被窝坐起来,幸子吓了一跳。

「噢,你醒啦?」幸子笑说。

京一茫茫然环视室内,彷佛没听见幸子的话。赤裸的上身因流汗而发光。

「心情如何?」

幸子熄掉煤气炉,向京一走过去。

京一好像终于发现幸子似的,睁大眼睛。

「老师……这是甚么地方?」

「我的公寓呀。」

「老师的公寓?」京一大吃大惊。「那么──不是做梦了。」

「你说甚么?」

「我想去找老师……可是,我不知道真的去了,还以为是空想。」

「真的去了。不然你怎会在这里?」

「大概是的。」京一依然茫然不解。「可是,我怎么啦?为何我会在老师的──」

「我看到电视新闻了。」幸子说。

京一终于知道自己的处境了。

「是吗?对不起,我给你添了麻烦。」

「没关系。你还没忘掉我,我很开心。──有胃口吗?」

「大概有的。」京一谨慎地说。

「那么,把我刚才做的汤喝了吧!待会我再做一点可以耐肚皮的东西。」

京一察觉自己是赤裸的。

「请问──我的衣服呢?」

「被汗水弄湿了,我拿去洗啦。已经晒乾了,倘若精神不佳,到浴室淋个花洒浴,如何?」

「对不起。」京一欲言又止。「这个样子怎样去?」

「你不是穿著内裤吗?没啥好害躁的。」幸子轻松地说。

京一偷偷摸摸地逃进浴室去了。

恢复精神的京一,食欲是平常的两倍。

喝了两碗汤,摆平了炒饭,甚至连快熟面也不放过。

「可吃的已经没剩啦!」幸子半带惊讶地说。

「抱歉,甚么都给我吃光了。」京一搔搔头皮。

「不要紧。」幸子说。「不过,你惹麻烦上身啦。」

「不是我干的。我没杀洋子!」

「我相信。」幸子点点头。「虽然相隔八年,但我一直看看你长大,你没有改变。」

「老师──」

「被你叫老师,感觉有点怪异。」幸子苦笑。「我记得洋子。你和她的感情很好……没想到演变成这样。」

「是我不好。」京一垂下头去。

「怎么说?」

听了京一的解释,幸子恍然。

「原来这样啊。不过,你逃跑是最失策。」

「嗯。可是,当时突然觉得害怕,我也不清楚为甚么想逃……」

幸子望著京一的脸,说:「你的胡子长起来啦。」

「哦。有没有剃胡子的东西?」

「我又没有胡子。」幸子故作严肃状。「如果需要,我替你买。」

「老师。」京一坐直身体。「我不能再麻烦你了。昨晚累得筋疲力竭,终于不知不觉的逛到老师那里。我得走了。不然连老师也被警方……」

「已经太迟了。」幸子轻松地说。「况且,我心理上还觉得是你的老师嘛。」

「老师……」

「还有一点。」幸子补充。「你是前天到我这里来的。不是昨晚哦。」

「那──我睡了一整天?」京一睁大眼睛。

「就是嘛。我把你窝藏了两天,现在你才离开也迟了。对了,你父亲担心吧!」

京一吓得跳起来。

「对。我可以打电话吗?」

「当然可以。不过,也许由我打比较妥当。」幸子说。

「可以麻烦老师到这个地步吗?」

「交给我办好了。横竖现在有空嘛。」幸子微笑。「我去见你父亲,跟他商量你的事看看。一同来想最好的办法。」

「老师──对不起。」京一鞠躬行礼。

必须做个了结的。

这天早上,伊东照常上班。

「伊东先生。」传达处的金井美祢子大吃一惊。

「嗨。」伊东露出笑脸。「我来交辞职信。马上就走。」

「是吗?可是,社长甚么也没说呀。」

「他在等我主动提出吧!」伊东耸耸肩。「总之,我想我应该辞掉这里的工作。」

「真遗憾。」美祢子叹息。

「谢谢。大概只有你这样安慰我了。」

伊东走向自己的位子。所有人露出意外的表情看伊东。

大概他们以为自己已经被革职罢。

可是,桌子里面有许多私人用品,况且他还想把有限的工作整理妥当才走。

美祢子端茶过来。

「多谢。」伊东说。「社长在吗?」

「嗯。他在社长室。」

「那么,我去一趟。」

伊东毫不踌躇,拿著辞职信,走向社长室。

「打搅了。」

伊东走进社长室时,年轻的社长露出苦瓜脸看著他。

「耐烦了大家,对不起。」

伊东行个礼,递上辞职信。

社长恶狠狠地抬眼盯住伊东说:「我不能接受这个。」

「嗄?」

「我本可以开除你的。可是──」社长顿了一下。「我不能。」

「怎么说?」

「我不知道。」社长摇摇头。「你认识一名叫三谷的律师吗?」

「三谷?不,不认识。」

伊东向来不跟律师打交道。

「是吗?总言之,三谷以代理人的身份施压力,不准开除你。」

「为我的事施压力?」伊东觉得莫名其妙。「为甚么?」

「我正想知道为甚么。」

「我完全猜不透。」

「是吗?」社长拿起辞职信,丢回给伊东。「拿回去!我不会开除你。」

「呃……」

伊东带著满肚子疑惑,回到位子上。

不准开除自己的压力?若是施压力开除倒是可以理解。

「我不懂。」伊东就座后,喃喃地说。

没法子。

开始工作时,电话响了。

「伊东先生。大木小姐找你。」

大木?谁呢?

「喂,伊东先生吗?」女人的声音。

「我是。」

「我叫大木幸子。以前当过京一同学的小学级任老师──」

「啊!大木老师!我记得了。」

伊东因意外的来电而禁不住提高声调。

「现在不当教师,改做自由业了。」幸子说。「其实今次是为京一君的事──」

「让您操心,非常抱歉。」

「听我说。京一现在在我这儿。」

这回轮到伊东哑然无语……

办公室的电话纵使响起,恭子并不会立刻拿起来。也许是习惯吧!

也许是她不喜欢电话的声音。

电话铃声令她骇然。彷佛是通知她孩子发生甚么意外。

等了顷刻,恭子拎起听筒。

「是──辛苦你啦。」

「关于大木幸子那件事。」调查员说。「她的制作所倒闭啦。」

「倒闭了?」

「是的。结束了事务所,目前好像甚么也没做。」

「哦。谢谢!」

恭子挂断电话。

大木幸子停止工作了?

若是那样,计划有必要修改一下了。为此需要花多些时间吧!

恭子从抽屉取出一份文件。

里头夹著一帧照片。小学生远足的全体合照。

其中也有克哉在内。

照片中,有五张脸孔用红笔圈起来。一个是秋崎洋子,一个是伊东京一,然后是班主任大木幸子。

恭子盯著剩余的两张脸孔,终于缓缓地点一点头。

「下次是这个了……」

她的指尖轻轻碰一碰相片里其中一个女孩的脸。

那女孩在照片中鹤立鸡群,非常瞩目。

可爱的女孩。十岁时,已经显露明星一般的光采……

在列车的摇晃下,星海翠突然醒来。

「到站了吗?」

「还没有。」坐在旁边的经理人说。

「哗!」

传来怪叫声。三四名女学生见到阿翠,扬声哇叫。

「好像是修学旅行。」经理人 口说。「她们在后面的车厢。」

「是吗?」

阿翠重新靠在空位背上,闭起眼睛。

「你睡吧!我会叫醒你的。」

「嗯……」阿翠假寐。

虽然很疲倦,然而无法马上入眠。

巡回演出一星期,每晚只睡三小时。像这样舟车劳顿,有必要补充睡眠。

以前阿翠完全不能午睡。从小就是这样。

可是,从事这一行以后,若是不抽空午睡,身体可撑不住了。即使一分钟也好,也要找时间休息一下。

这是当偶像派歌星的条件之一。

周围骚动起来。发现阿翠的女学生们围拢过来。

经理人 口藉词推诿:「她现在非要睡觉不可。所以嘛──」

可是不奏效。女学生们似乎不肯离去。

阿翠假装睡得很熟。学生们好像放弃了,变得安静下来。

「走啦!」阿翠睁开眼睛。

「怎么?你醒啦?」

口合起周刊。选不到三十岁的他,头发却稀薄了。

「被人直盯盯地看著,睡不著哟!」阿翠打个哈欠。

「小心!说不定在某处有摄影记者瞄著。」

「打哈欠有甚么关系?」阿翠有点不悦地獗起嘴唇。

「明天就回东京啦。」

「是吗?──好累。」

「不错。节目表安排,应该有一星期左右比较轻松点。」

「几时休假?」

「直到明年才有哦。」

阿翠不由嘟起小嘴生气了。

老实说,忙得连休假也没有,也是这种工作的快感之一。

星海翠──这是原名,也许生下来就是准备做明星的。

一年前出道时,才十七岁。

参加某杂志的选美入围,因为演出广告一炮而红,成为明星。

最近两三个月的忙碌足以杀人。不过,不把疲倦表露在脸上,则是阿翠的优点。

「拿报纸给我看看。」阿翠说。

「好的。杂志要不要?」

「报纸可以遮住脸嘛。」阿翠接过报纸,摊开。

「那是旧报纸。」 口发觉了。「这是今天的早报。」

正要递给她时,阿翠却没察觉似的,全神贯注地看社会新闻版。

「怎么啦?」

「她是洋子啊!」阿翠说。

「你说甚么?」

「这个女孩……我认识她。」阿翠指著一篇报导说。

「女子大学生遇害」──非常普遍的新闻。

「你的朋友吗?」

「也不是的……念小学和初中时,我俩都在一起。」阿翠说。「竟然被杀了。她是非常温顺的乖女孩啊!」

「凶手好像是她男朋友哦。」

「捉到了?」

「不晓得。今天的报纸好像有登出甚么消息。」

「让我瞧瞧。」阿翠一把抢过去,翻开早报的社会版。

「瞧,说是那个。凶手在通缉中。」

阿翠瞠目。「伊东?不可能的!」

「你认识那家伙?」

「小学同班哪。他和洋子感情很好。可是,怎会杀了洋子……」

「他逃跑啦。」 口轻浮地说。「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了。」说著,打个大哈欠。

星海翠的视线移向车窗外的风景。

那一班是特别的。当时的同班同学们……

对。因为发生了那宗意外……

那是十岁的时候……

「第六章:神通广大」

仓冈恭子慢吞吞地合起文件夹,会议室的紧张空气彷佛一下子缓和下来。

仓冈家旗下的集团高层会议,伴随著丰厚的内容。

这种会议,通常都像精神训话之类,五六十岁的社长们欲住哈欠聆听八十岁的会长重复叙述而已。可是,只有仓冈恭子完全不同。

每一间企业的经营内容,她都一一过目。上层主管最怕她提起的地方,偏偏一针见血。每当一个月一次的例期会议接近时,好些经营者都觉得胃痛。

当然,恭子为此伸出调查的手。担当调查角色的就是占据会议室一角、木无表情地做记录的三谷律师。

三谷虽是一名律师,但他在这里跟社长们平起平坐,而且大家都怕他三分。三谷也在生意上尽力地利用他的「权威」。

不过三谷非常清楚,若是收贿的话,即刻会被恭子撵出去,因此在那个点上十分谨慎小心。

三谷也很清楚,恭子之所以能识破每间公司的弱点,以及经营者的不法行为,并非根据他的调查,而是恭子本身拥有不可思议的直觉。而且,那是超乎常人的奇妙能力。

除了三谷以外,会议的列席者都不知道那个秘密。任何人都相信,三谷一定是拥有组织过的情报网。

今天也有好几名经营者冒冷汗,不过,会议比往时顺畅。当恭子合起文件夹时,会议结束。

会议室霎时瓢起缓和的空气,不是没道理。

「还有最后一件事。」恭子说。

众人停下收拾资料的动作,转向恭子。

「昨天电视新闻报导,一位年轻母亲企图带著孩子一同自尽。母亲二十一岁,孩子六个月大。她想跳向列车时,被车站人员拉住。她好像半疯狂了。据说谁也不晓得孩子的父亲是谁。」

恭子的说话方式虽淡然,但是出席会议的人都听进耳际了。他们困扰不已,到底为何突然开始这个话题?

但有一个人,血色陡然从脸上褪去,而且躲开恭子的视线,准备随时站起来。三谷留意到了。

「佐田先生,」恭子说。「你认识那位女士吧!」

全体视线一同集中在那人身上。出席这个会议的经营者中,他既年轻又瞩目。

四十八岁的佐田,从三年前起继承父亲当社长。

众所周知,他不喝酒不抽烟,为人认真。

「佐田先生,怎样?」

恭子提醒一句。佐田慢慢挺直背脊,叹息著回答:「是的。我跟她很熟。」声音有点颤抖。

「那孩子是你的吧!」

佐田顿了片刻。「我想是的!」

「啪」一声恭子拍桌子后跟著站起来。所有人在一瞬间吓得跳起来。

「「你想是的」是甚么意思?她是你的情妇吧!假如她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,怎会考虑带孩子自杀?」声音不高,可是严峻。

佐田苍白著脸,改口说:「是的。」

「自己做过的事,必须自己负责。」恭子缓缓坐下。「你和太太之间、情妇之间的事,我不会批评甚么。大家都是成人了。可是,孩子既然生下来了,自有生存权利。你有义务去尽父亲的责任养育他。如果连那样尽一个做人最低限度的责任也达不到的话,请你现在当场退出社长的位子。」

恭子的话使会议室鸦雀无声。

佐田想反驳似的瞪著恭子。但一遇上她那冰冷的视线时,他只好把话咽回去。

「明白吗?」恭子静静地接下去说。

「明白了。」佐田勉强挤出声音。「我一定会负起责任。」

「但愿如此。也是为你好。」恭子迅速宣布:「散会。」

各出席者迟疑一下才站起来。起初是有所顾忌,然后一个、两个站起身来……

终于全体鱼贯著离开会议室。剩下恭子和三谷两个人。

恭子关上门,闭起眼睛,深深叹一口气。

三谷向她走过来。

「要不要替你预备咖啡?」

「嗯。也好。」恭子看看三谷。「好累啊!」

「很稀奇嘛,说那种泄气话。」三谷立刻拿起通话机。「送两杯咖啡到会议室。」

恭子合起文件夹,用手轻轻抚摸。

「要不要休息一下?」

「从明天起,我会在家偷懒十天左右。以后可能无法随便休息啦。」

「十天吗?好的。」三谷急急取出记事簿翻开。「我想不会有特别要事需要打电话给你的。」

「有必要时无所谓。不过,我可能会出去,你先录音,待我从外面回来听就是。」

「遵命。」三谷把记事簿放回口袋里。「说起来,佐田先生的事真叫人意外。没想到他是那种人。」

「所有男人都是那种人啊!」

「这太言重了。」三谷笑道。「我也得小心的好。」

电话响起。三谷迅速拎起听筒。

「大会议室。嗯,她在──你是谁?」

三谷露出讶异的表情。

「等一等──恭子小姐,有客人找你。」

「谁?我想我没约人。」

「伊东猛夫。K搬运公司的……」

恭子向三谷投来冰冷的视线。

「你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?」

「不。大概是他从K搬运公司社长听来的吧!总不能不说出你的名字。实际上,他等于被开除啦。」

「是吗?」恭子点点头。「好吧!让他进来这里。请你回避一下。」

「我会的──喂,让他进来。」

三谷挂断电话,抱著自己的文件夹,往房门走过去。三谷开门之际,恰好端咖啡的人走进来。

「我那一杯,转给伊东吧!」

他向恭子交代一声,离开会议室。

恭子啼笑皆非。她向端著盆子困惑著的女孩子说:「好吧!摆在这儿。」

三谷在走廊上走著时,见到一名五十多岁的男人,有点畏畏缩缩的走过来。

「我想见见仓冈社长……」他对三谷说。

「她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。」三谷说。「还有,仓冈是会长,请别称她社长。」

「是……冒犯了。」

男人不断鞠躬,然后交臂走过去。

他就是伊东猛夫?三谷站在原地,目送他的背影。

应当不满五十岁才对。可是看起来十分苍老,筋疲力竭似的。

儿子因涉嫌杀人而受通缉,大概劳心吧。但他那种疲倦法,好像不是一两个星期累积起来的。

也许本来就未老先衰吧!

三谷迈步向前。其实,有关伊东猛夫的事,三谷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。知道他的妻子死了,情爱全贯注在独生子身上,在公司里是其中一个所谓的「窗际族」。

只是不知道恭子为何阻止革伊东职。难道两人之间有些甚么关连?

一定有甚么内情。

不过,如果被恭子知道自己在作无谓的查探,后果是可怕的。好奇心倒是有必要适可而止。

有人在电梯大堂里站著抽烟。透过大玻璃窗,俯望众摩天大楼形成的「山谷」。

「佐田先生。」三谷停下来喊他。

「噢,三谷先生。」

从佐田的语气来看,他知道三谷过来了。

「你在等恭子小姐吗?」三谷说。

「不,不是。」佐田把烟蒂揉熄在烟灰盅里。「只是我不想跟其他人一起走罢了。」

也许那是真心话,三谷想。

佐田不太像社长,长得相当温文尔雅。事实上大家都评他是个认真的人。据说恭子的父母很赏识他,他从小就在恭子家里出入。

「很麻烦哪!」三谷这样说。他想知道佐田怎样回答。

「不。事实终归是事实,没法子。」

「可是太意外啦,我以为佐田先生应绝不会惹上那种事。」三谷说。

佐田苦笑。

「问题是处理不当吧!我知道好几个人隐藏得很好。」

「你太太是S精密机器公司的──」

「对,她是总裁的女儿。」

「她知道这件事吗?」

佐田摇摇头。「应该不知道。如果知道了,肯定大骚乱。」

「原来这样。希望这件事情很顺利的带过去。」

「如果可以就好了……对了,刚刚走向会议室的是谁?我从没见过他。」

「噢,他是来找恭子小姐的。我也不太清楚。」

「是吗?」佐田似乎有些在意伊东的事。「我必须回公司了,再见啦。」

「那么,失陪了。」

三谷目送佐田走进电梯后,掏出自己的香烟,点了火。喃喃自语:「奇怪。」

佐田好像是在等自己。为甚么?

三谷完全不晓得佐田有情妇的事。恭子多半是聘用别的调查员去调查的吧!那可不稀奇。

三谷觉得稀奇的是,佐田一点也不恼怒自己。通常这类调查都是三谷经手的,佐田应以为这件事也是三谷查出来的才对。

然而佐田并没有对三谷说甚么刺耳的话。为甚么?

连佐田的妻子也不知道情妇的存在,为何恭子知道?

还有,佐田对于她知道这件事并不觉得不可思议,为甚么?

看来一定有甚么。

三谷吸了两三口烟,就揉熄了。

恭子请假十天。也许那段时间是好机会。三谷这样想。

「进来。」恭子对呆立在门口的伊东猛夫说。

「嗯……」伊东似乎不知所措的样子。「我想见见仓冈会长。」

「我就是。」

恭子的回答叫伊东哑然。

「失敬了。我不晓得会长是女的。」伊东慌忙找藉词。

「用不著操那个心。」恭子平静地说。「请坐。会议刚刚结束,在这种地方见客,失礼得很。」

「是──不──」伊东振奋一下情绪,作个深呼吸,战战兢兢地向恭子走过去。

「花费您的时间。我只是为了这次的事──务必说声道谢。」

「请坐呀。」恭子在自己的咖啡里加糖和牛奶。「如果不嫌弃的话,请用那杯咖啡。那是别人叫的,不过已经走啦。」

伊东本想当场拒绝,但迟疑一下之后说:「那就不客气了。」然后也不加糖,就这样一口气喝了半杯。「谢谢,因为昨晚几乎一夜没睡。」

「令郎的事我听说了。很苦恼吧!」

「我儿子是冤枉的。他绝对不会杀人。不,也许你觉得我做父亲的维护他,可是,这是肯定的,他不会杀人!」

他愈说愈激动。当见到恭子慢条斯理地喝咖啡时,伊东回过神来。

「对不起……我不应该在您面前提这些事,只是忍不住说了出来。」

恭子沉默不语。从她的表情,看不出她是同情、冷淡抑或漠不关心。

「仓冈会长──」

伊东的话还未说完,恭子打断了他。

「不要叫我「会长」。仓冈就可以了。」

「呃……为何要特别关照我,不革我的职呢?如果……方便的话,请告诉我……」伊东突然想到甚么似的补充了一句。「难道……以前在那儿见过面?」

「不,我想我们从未谋面。」恭子即刻摇头。「别想得太复杂。我只是不允许一个一心为保护孩子而反抗警察的父亲被革职罢了。恰好可利用我是你公司的大股东的地位,向你的社长转达我的意见而已,不足挂齿。」

「是吗?可是,承蒙关照,感激不尽啊。我是没甚么权力的闲职,有工作等于没工作,但是为了救我儿子,不能没有这份职业。所以,总要表示一点谢意……」

恭子站起来。

「要你特意跑一趟,我也过意不去。我还有很多事要做,就此失陪──」

「请便!打搅您啦。」伊东也霍地站起来。

恭子往门口走去时,伊东向她鞠躬。恭子打开门后,回头再问:「倘若令郎真的杀了人,你还会继续这样维护他吗?」

伊东沉默片刻,回答说:「当然。」不是困扰著怎样回答,而是困扰著应不应该作答。

「我太太死了,儿子是唯一的骨肉至亲,无论怎样都想保护他的。」

伊东的话说得非常有力。

恭子听了他的话,不置可否,只是说:「喝了咖啡,请回去吧!」然后离开了。

伊东在宽敞的会议室里一个人呆立著。

「第七章:星之诱惑」

车子安静地溜进大厦的地库停车场。

口在停车场内转了一圈才停下来。

「可以了吗?」后座不见人影,只听见声音。

「不,等一下。」 口说著,走出车外。

深夜一点钟。夜生活多采多姿的六本木大厦公寓也寂静无声。

口望望周围,走向电梯口。电梯停在四字楼。

他按了钮,快步回到车旁,打开后座的门。躺在空位上用毯子盖著的少女抬起脸来。

「可以啦?」星海翠问。

「没问题。」 口点点头。

阿翠坐起身来,埋怨地说:「我全身发痛。」

「那就叫他替你按摩好了。」 口说。「电梯来啦。」

阿翠打著哈欠走向电梯。恰好门扉打开。

「我一个人走好了。」

「不行。」 口立刻跟著进去,按了三字的键钮。

「我上四楼哦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电梯开始上升。「你要在三楼出去,然后爬楼梯。」

「不要。好像小偷似的。」阿翠皱起眉头。

「电梯刚才停在四楼。说不定有摄影记者在那里等候。」

「有甚么关系?到时堂堂正正地进去就是了。」

「对你而言可能无所谓,我就惨了。」 口恶狠狠地说。

两人在三楼走出电梯。

静悄悄的、空荡荡的走廊。

「那边是紧急用的楼梯。」 口用力推开不锈钢门。「你留在这里。我去看看上面的情形。」

「快点哦,我没时间了。」阿翠不悦地撅起嘴唇。

口上了楼,轻轻推开四楼的太平门,窥望走廊。没有任何动静。

「OK。可以上来了。」他喊。

已经走到楼梯半途的阿翠,马上跑上来。

「我走啦。」

「七点半,我来接你。三十分钟以前准备吧!」

「知道啦!」

阿翠快步走向其中一道房门,短促地敲了一下,门立刻开了。阿翠宛如被吸进去似的消失掉,传来上锁的声音。

口好不容易吁一口气。

不需要走楼梯了。他搭电梯回到地库停车场。

好不好睡个觉?如果回公寓去,时间又太浪费。

口把车开出大厦,停在附近的公众电话旁边。

她在不在?时间无所谓。她是那种人之故。

可是,只有嘟嘟声一直没人接。正要收线之际,有人接电话了。

「喂──谁呀?」

对方之所以大声喊,皆因背后传来震耳的音乐。

「我是 口── 口!」

「噢,是你。这么晚了。」

「吵死人了。开派对?」

「对,马上开始了。你在附近?」

「嗯。我想去你那儿睡个觉──」

「这里不适合睡觉哦。」女人笑了。「好,你来吧!」

「我好疲倦。不然,我到商业酒店开房过夜好了。」

「不要啦。有人来了,他想见你哪!」

「怎么,谈公事?饶了我吧!我累得──」

「重要人物哦。」女人打断他。「假如你不见他,他说以后你一定见不到他了。」

「啊?难道是美国总统?」

口虽然口头上开玩笑,但他知道由加利不是那种信口雌黄的女人。

「好吧!十五分钟就到。我饿惨了。有甚么吃的没有?」

「薄饼之类倒是有的。」

「棒极了!替我叫一客吧!」

口收线后,回到车子前,抬眼望望刚才离开的大厦。星海翠走进去的房间还亮著灯。就在这时,灯熄了。

口摇摇头。然后钻上车内,驱车前往由加利的公寓大厦……

现在,星海翠应认是跟那个摇滚乐队的男孩在床上。

不管经理人的眼睛如何透亮,总不能管制一名十八岁少女的一切。虽然,每天忙得头昏眼花,累得连想男人的时间也没有,倒头便睡。可是,总得有时间流流汗,把年轻的精力消耗掉。

另一方面,她开始烦躁和不满。因不管怎样努力赚钱都好,收入仍是少得可怜。

让她找个地方歇息歇息,也是 口的工作范围。

阿翠选择了最危险的歇息方式──跟艺能界同行谈恋爱。

双方都不满二十岁。他们的拥趸几乎全是高中生。一言蔽之,假如现在两人的感情被揭发的话,乃是两人事业致命的打击。

于是 口在那幢大厦租了一个单位,当有节目安排时,让两人在那里碰面。

但是,必须小心加上小心才行。

新闻界开始嗅出他们之间有「古怪」。最可怕的是周刊的摄影记者。

老实说,纵使像那样悄悄带她进去,还是不能安心。因为万一被人知道两人在那个房间幽会的话,肯定会从远处用远距离对焦相机纠缠不休地瞄准等待拍摄。

经理人的工作,实在不轻松。

「好迟哟!」门打开后,由加利如此埋怨。

「我差点开车打瞌睡哪!喝了咖啡才过来的。」 口说。「派对已经结束啦?」

「嗯。进来吧!」

由加利穿著睡袍。像是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。

她年约三十至四十之间,一年前与 口开始交往。

当然,他有时在她这里过夜。有时也在一起谈谈公事。

连 口也不清楚她到底是干那一行的奇女子。不过,她在艺能界的人面颇广,制作所之间发生纠纷时,一旦由加利加入调停,万事顺利解决。那种事经常发生,因此她的存在是很重要的。

由加利把 口带到饭厅。 口把碟子上的薄饼吃个精光,又喝了两杯咖啡。

「傻瓜!」由加利说。「好像饥馑儿童一样。」

「我从傍晚起,甚么也没吃。」 口叹一口气。「今天阿翠情绪不佳嘛。」

「她在哪儿?」

「大概在睡觉吧!」 口耸耸肩。

「跟某乐队的主音歌手吗?」

听了由加利的话, 口大吃一惊。

「喂……你从那里听来的──」

「我的耳朵是顺风耳嘛。」由加利笑了。

「不会是从甚么地方刺探出来的吧──」

「目前还不要紧。不过,即使阿翠不说,对方醉后失言的话……」

「他妈的!」 口骂了一句。「由加利,拜托,千万别说出去!」

「我不会泄漏出去的。」由加利保证。

「对了。那位重要人物呢?回去了吗?」

「在呀。」

「不在客厅呀!」

「在卧室嘛。」

口一时语塞。

「原来如此。你叫我来,是为了谈分手的事?」

「去你的!我和你又不是夫妇。现在我去叫他。你到客厅坐坐。」

由加利踏著轻盈的步伐走了出去。

口再喝了一杯咖啡,走向客厅。身体沉在沙发里,喃喃自语:「我和她又不是夫妇……」

确实是的。在由加利心目中, 口不过是「众生中的其中一个」,总不能呷乾醋。

「这是 口先生。」

由加利进来了。后面出现一名高大的男人,虽穿著睡袍,但予人有威信的感觉。

口不由自主地站起来。

「你说是 口君?我听由加利说过。」

那人应该五十五了,全身散发肥腻的精力。他在沙发上大摇大摆地坐下后,说:「你认识我吗?」

「当然……你是神冢先生吧!」

不知何时,困意飞走了。

神冢是一个拥有电视、电台、报纸网络的企业集团总裁。当然他在艺能界也有很大的力量。对于 口之辈,他是连见面机会也没有的大人物。

「我听由加利提过,你是星海翠的经理人吧!」神冢气定神闲地说。「刚好,我正想见见你。」

「荣幸得很。」 口不由冒冷汗。

「你的制作所社长,我曾在宴会上偶尔碰面。」神冢说。「不是坏人,不过有点吝啬就是了。」

「呃……」 口终于展露笑脸。「不仅是有点而已吧!」

神冢愉快地笑了。

「由加利,替我倒杯酒来。你也来一杯吧!」

「荣幸之至!」

有这样的大人物做对手,无论多烈的酒也不会醉了。

由加利拿了两只玻璃杯过来。喝了一口后, 口吓了一跳。

「这不是乌龙茶吗?」

神冢咧嘴一笑。「我拒绝酒精。」

「是吗?」

「酒虽用来消解精神压力,却会带来另一种压力,饮它岂不是傻瓜吗?」

神冢津津有味地啜了一口茶。

「关于星海翠……工作态度如何?」

「嗯,她很能干。已经十八岁啦,她本人也知道不能不拚一拚了。节目安排虽过密,但她从不抱怨。」

「不错嘛。对目前的待遇满不满意?」

「这个……她本人的开支很大……」

「不,我是问你。」

「我吗?」 口困惑不已。

神冢说:「其实嘛,我想把星海翠挖过来哪!」

口顿时哑然。

「怎么啦?心情好像很糟糕似的。」

口一边操纵驾驶盘一边说。

「对。」阿翠冷冷地说。「睡眠不足。」

「不光是那样。跟他吵架了?」

「多管闲事。别管找!」

阿翠十分烦躁。 口的话说对了一半。

睡眠不足,这是偶像派歌手的普遍状态。并非这个早上特别睡眠不足。

的确,昨晚的约会不太有趣。双方都疲倦了,心情烦躁,竟为芝麻绿豆的小事吵起来。

彼此都很年轻,故只懂任性地为自己著想,而不会同情对方。就如火星撞地球一般,结果不言可喻。

若是那样的话,只要背对背而睡就行了……但不仅是那样。

阿翠对那宗命案耿耿于怀。秋崎洋子被杀事件,伊东京一受到指名通缉,还没找到他的下落。

洋子竟然被杀!

阿翠和洋子是义气之交。小时候长相出众的阿翠,反而受到同伴们排挤,可是洋子时常邀请她去玩。

然后是伊东京一。其实,阿翠也偷偷倾慕京一。但因京一是洋子的「恋人」,所以她绝不方便表明自己的心迹。

如今想起来,真是可爱的「初恋」……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
那是八年前的事,令人难以置信。可是,大家都变了。

阿翠本身也想像不到,八年后的自己竟变成这样。

大概在八岁或九岁左右,阿翠开始意识到自己很「可爱」,但那绝不跟「明星」

、「偶像」的憧憬扯上关系。她并不太喜欢那种花花世界。

然而一旦进去以后,那个世界就像大麻一般捉住少女不放。

这一年生活的改变,纵然把过去的十七年全部加起来也不够多。

终于昏昏欲睡之际,车子停下来,把阿翠摇醒了。

「到了吗?」

早上的第一件工作,应该是杂志访问。阿翠睁眼往外一看,困惑不已。

「这是甚么地方?」

围墙高筑的住宅区。车子停在一间令人瞠目的豪邸前面。

「迟一些才去接受访问。就说塞车好了。」

「怎么回事嘛!」

「你知道这幢房子是谁的吗?」

「不知道。」

「神冢哟。他的名字总该知道吧!」

「嗯。好漂亮的房子。」阿翠钦佩不已。「可是,为何停在这儿?」

「听著。」 口回头对阿翠说。「懂吗?只是在这里才谈的秘密。」

「甚么玩意儿?」阿翠笑了。「偷拍照片吗?」

「昨晚,神冢叫我去谈话。他说他想你过去帮他。」

「挖角?」

「神冢正在著手日美合作电影。预算是三十亿,发售全球。他想用你。」

阿翠吓呆了。

「用我……拍电影?」

「女主角。你将成为国际明星。」

「可是……」

「神冢想把你罗致到自己旗下,然后捧红你。当然,那边可以赚大钱啦。」

「真的?不要开我玩笑哦!」

「一大早就开玩笑?我可没功夫!」 口说。

「那么,你是说真的?」

「他叫我问问你的意思。当然了,收入是比你现在多十倍。广告演出费几乎全进入你的户口。怎样?」

阿翠的困意不翼而飞。

「怎会有那么美妙的事来到!」

「那么,你OK啦!」

「 口先生,你怎么办?」

「我也一起过去。不稀奇嘛。」

阿翠的脸陡地僵住。

「可是──社长会答应吗?」

「对手是神冢的话,他不能说甚么。况且,神冢方面应该想到抵押品的。」

「哦。若是那样,好吧!」

「一言为定。」 口咧嘴一笑。「那就进去这幢房子吧!」

车子走进粗大结实的门柱之间。

「怎么啦?」

「神冢先生想见你。小心别失礼哦。万一得罪了他,你在艺能界混不下去啦!」

「没问题的……」

阿翠终于理解 口的话了。然后觉得浑身热起来。

国际明星!

若是当了国际明星,我就不必像现在这样干了。可以选择更好的工作,也可以练歌了!

阿翠愈想愈兴奋。洋子被杀的事和京一的事,现在完全抛诸脑后,忘得一乾二净。

「第八章:悔之已晚」

走出最上面一层的电梯,再爬一道楼梯,就是顶楼了。

大木幸子忙不迭地用手按住被风吹散的头发,环顾顶楼。

下午两点。这个时间,不会有人上来。

她缓缓打量四周。顶楼并不宽敞。

时间尚早。幸子的手表拨快了五分钟。从事自由业的人,与人相约的时间观念非常重要。

为免约会迟到,幸子通常把手表拨快五分钟。

风势加强了。晴朗而舒畅的下午。

幸子出神地注视周围并列而建的大厦。在四方形的窗户内活动的人们,似乎没有闲暇去留意一名站在顶楼的女人。

失去工作后,幸子初次发现自己是个需要「做事」来支持生存意义的人。

必须做点甚么了。

只是现在的幸子有事要做。既是工作,也是义务。

脚步声使她转过身来。伊东上来了。

「老师──」伊东礼貌地行个礼。「给您添了麻烦,非常抱歉。」

「那儿的话。」幸子摇摇头。

「京一──怎么样了?」

「他很好。在我的寓所里显得很无聊哪。」

「真不晓得应该怎样感谢老师才好……」

「伊东先生。」幸子微笑。「请别再喊我「老师」吧!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。」

「不,老师毕竟是老师。」伊东顽固地说。「请你来这种地方,真过意不去。但若出去外面的话,又怕有刑警跟踪。」

「没关系。重要的是京一的事。想到应该怎办才恰当了吗?」

「我也不知如何是好。」伊东叹息。「当时他逃跑,的确很失策。可是已经做了,无可奈何啊。」

「我也这样想。」

「京一没有杀人。我绝对相信他。」

「我也相信京一的人格。我想他不会做出那种事来。」

「谢谢您这样说……可是警方一旦认定他是疑凶,不容易改变看法的。」

「嗯……」

「我有一个想法,希望不会使您添麻烦──目前暂时请您让京一躲一阵子,说不定找到真凶……」

「不容易啊!」

「我知道。搞不好连老师也有罪──」

「不,我无所谓。」幸子慌忙说。「我是自愿窝藏京一的。我说不容易,是指找到真凶而言。因为警方一心以为京一是凶手,多半不会分心找别的疑犯了。除非我们能够找到凶手……」

「一定有办法找到!」伊东涨红了脸。「我去找。我要亲手救我的儿子出来!」

幸子被伊东强烈的父爱所感动。她想假如这种爱走向极端,甚至可称为盲目的爱。

「不过,老师肯站在我们这一边,我就壮胆了。」伊东说。「无论是老师也好,仓冈小姐也好,承蒙伸出救援的手给弱者。」

「仓冈──你说仓冈?」幸子不由反问。

「嗯。」

「她是谁?」

「京一的事使我差点被公司开除。但她说一句话就救了我。」

伊东把那位仓冈女士的事简述一遍。

「原来这样……她叫仓冈──甚么?」

「这个嘛,我没请教她的名字。」伊东说。「老师,怎么了?」

「不,没甚么。」幸子摇摇头。「总之,我保证京一的安全。请放心。此外,我会想办法──」

说到这里,幸子察觉有人来了顶楼。

「伊东先生──」

「金井君。怎么啦?」

「对不起。请你紧急联络交货部。」

金井美祢子说著,向幸子稍微一瞥。

「好。我马上去。」

金井美祢子向幸子轻轻致意一下,走下楼梯去了。

「刚才那位是……」

「我们公司的女孩子。」

「她可能听见我们的谈话。」幸子说。

「不要紧。因她同情我。老师,非常抱歉……」

「别担心。我会跟你联络。请先行吧!分开走比较好,是不?」

伊东鞠躬了好几次才离开顶楼。

幸子突然叹一口气。

「仓冈──」

忘不了的名字。

对。伊东不记得也不无道理。尤其是做父亲的大概不知道详情。

「老师!不要唷!」

那个男孩的尖叫声,迄今环绕耳际。

仓冈克哉──瘦小的个子,不像十岁小孩。不仅瘦小,而且性格忧郁,彷佛不敢见阳光,整个人阴沉沉的,更加使人留下他那瘦小的印象。

那时幸子很年轻。她还不能理解,世界上竟然有这种小孩,与别人隔绝而活,仅仅维护自己的安危,才能勉强生存下去。

「仓冈君,试试看!」

「不。」

「试试看就做得到哟!每个人都做得到的!」

「我不要!」

克哉极度厌恶高处。可是,那又不是二楼或三楼,只是爬上攀登架也怕得不肯尝试。

有些人战兢恐惧地踏出人生。但若脚步不够结实,那是相当可怕的事。

可是,幸子从小就擅于爬树,不管怎么高的树都不理会照爬上去,所以她不了解那种害怕心情。

「你没试过才会怕!来,加油!」

如今回想起来,有点懊悔当时不应该当著全班同学面前,要他做那件事。可是幸子期待著:男孩子的尊严很 ,也许会驱使他做得到也说不定。

「来,试试看!」

「不要!」

「做做看!」

当时在克哉眼中,幸子的脸,一定像鬼一般可怕。

然而,克哉终究是做不到。只是叫他站在攀登架的最上面而已,竟然办不到!

幸子烦躁极了。为何他不接受自己的一番热忱?

「下次体育课之前,一定要做到。知不知道?」

然后,幸子说出一句最不应该说的话。

「假如仓冈同学办不到的话,我就在体育课时分全班为两组。懂吗?」

幸子本身非常反对把班级分组使其互相竞争的事。

不管读书也好,竞赛也罢,成绩较差的学生,走得慢的学生,经常被人欺负或排挤。

对教师而言,分组的竞争乃是轻松省事的办法。但幸子对这种做法采取批判的态度。

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个性。即使算术不好,运动不佳,应该不算是「差劲的人」。

在学校的成绩表现,只不过是能力的一部份。比成绩更重要的乃是态度问题。

那是幸子的信念。虽然她是如此执著,但在烦躁之际,禁不住脱口而出,竟采用了分组法。

刚好那段时期,幸子和一位同事在谈恋爱,却有别的女教师跟她之间发生阴险的「三角战争」,因此令她烦躁不安。

她把那种不安发泄在克哉身上……

可是──做梦也想不到会演变成那个悲剧!

铃铃拎,何处响起钟声,使幸子回过神来。

三点钟了。

幸子从顶楼走下楼梯,坐上电梯。

仓冈。大概是巧合吧!

并不是普遍的姓。仓冈……克哉的母亲叫甚么名字来著?

没有父亲。谣传他是私生子。可能是的。他的母亲似是缠绕著某种不幸的阴影。

刚才从伊东所说的话来看,那位仓冈女士似乎是拥有无数企业的大人物。不可能是那个克哉的母亲吧!

不,也可能有血缘关系。

走出大厦时,幸子突然想起甚么,截了一部计程车。

「是你呀。稀客稀客!」

落合用女性化的亲昵语调说著,一屁股坐在椅子上。

「对不起,你很忙吧。」幸子说。

在邻接某报大堂的茶座。聚满为了工作上的洽商或睡午觉而来的新闻记者,非常热闹。

「那里那里,没啥大不了的工作。」

落合抹掉额顶的头汗。他长得过胖,很会流汗。

「以前承蒙关照啦!」幸子行个礼。

「那里那里,不能帮上甚么忙啊!」

脸皮相当厚的落合,竟然显得有点难为情。

有一次,幸子想访问某财经界的大人物,曾经委托经济部记者落合介绍。

落合一口答鹰了。可是,当幸子依约赴会时,不见落合的人影,到接受访问的对象离开以后他才出现。

过后,幸子才知悉,落合无论答应甚么都靠不住。

此后,幸子也没见过落合……

「工作做得怎样?」落合不停地摇著二郎腿说话。

「已经歇业啦。」

「不干了?原来这样啊。你很卖力的嘛。不过,女人最好是结婚嫁人留在家里。

真的!」

「我不是为了结婚才不做事的。」幸子说。「其实,今天有事想向你请教。」

「向我吗?好哇。说出来听听。」

说了你也不一定知道,幸子喃喃自语。

「你认识一个姓仓冈的人吗?」

「仓冈?」

「女性,据说拥有好几间公司。」

「噢,你说仓冈恭子吧!对,她很有名。」落合在纸巾上面,用原子笔写出「恭子」两字。「你想调查她?」

仓冈恭子──好像是那个名字的感觉。

「能见到她吗?」幸子说。

「这个嘛。」落合侧侧头。「传说她的作风很古怪,私生活充满谜团。」

「怎么说?」

「听说一个人独居,没有男人。我想──不到五十岁吧!外表看起来十分年轻哦。」

「平时她会在甚么地方出现?」

「她有好几间公司,应该在那儿有办公室吧!你想见她的话,我看相当难哪!」

「有甚么办法没有?」

落合抓抓头皮,说:「对了,她有个顾问律师。你去找他,也许能见得到。」落合补充说明。「他叫三谷。我也见过他。说是律师,实际上等于仓冈恭子的私人秘书之类。」

「我一定要见他。那位三谷先生的──」

「我有他的电话。稍等一下。」

落合好不容易站起来,然后盯著幸子说:「怎样?找个时间一起吃饭如何?」

「我正在找工作,忙得很。」幸子用笑脸敷衍过去。

「为何想见恭子小姐?」三谷问。

「这──」

幸子无法解释。

三谷也是相当忙碌的人。幸子打了四次电话才约到他见面。

「总之,恭子小姐很忙。」三谷说。「假如我可以帮忙的话,请告诉我好了。」

「可是──我非见她不可。」幸子说。

「所以,请你说出是甚么事呀。」

三谷丝毫不肯让步。站在三谷的立场,那是理所当然的,幸子想。

「其实……我以前当过小学教师。」幸子说。

「原来如此。我有那种感觉。然后?」

「也许是我记错了,在我负责的班上,有个学生名叫仓冈克哉。他的母亲可能就是仓冈恭子女士。」

三谷一时没有作答。但是,他用显然感兴趣的眼光看著幸子。

「那孩子在十岁那年去世了。」幸子说。「在我担任的课上……意外而死。于是我辞去教师的工作,成为自由合约的编辑。」

「那是甚么时候的事?」

「八年前。」

「八年前啊……」三谷脸无表情地继续玩弄原子笔。

「请问──你有听说过吗?关于她儿子的事之类……」

「没有。她从来不提自己的事。」

「是吗?」

「纵使恭子小姐就是当事人,已过八年,你为甚么想见她?」

「呃……」

「可以详细说一说吗?」

「我想向她道歉。换句话说,是因为我的粗心大意,才造成她孩子的死亡。」

「可是,那件事在八年前不是已经结束了吗?」

「不!」幸子的两手紧紧相捏住。「仓冈女士说,她不会饶恕我们。她一定要复仇。」

「复仇?」

「也不是没道理的。那是她唯一的孩子,十分疼爱。结果,学校的人一个也没出席丧礼。」幸子直直地注视三谷。「因此,假如她就是那位仓冈女士的话,纵使现在迟了些,我也想起码烧个香……」

三谷斜眼看她一眼。

「刚才你说「我们」。除你以外,其他还有谁?」

「就是──」幸子蓦地一惊。「不,那是──」

「换句话说,那孩子的死亡责任不是只在你而已。对不?其他还有谁?」

幸子迟疑著,然后说:「倘若我告诉了你,你能让我跟那位仓冈女士见面么?」

三谷想了一下,点点头。

「好吧!我答应你。不过,待我听了你所说的才决定。」

「明白了。」幸子吁一口气。

幸子说出了克哉惧高,不能站在攀登架的最上面,于是她宣布分组,并把责任归咎给克哉的事。

「那天下课后,我在校园听见孩子们吵闹的声音,于是出到外面去看。只见班上的孩子们聚集在攀登架旁。是克哉和另一组的同学。大家正在哄闹著要克哉站上去。」

幸子叹息。

「到底那是「鼓励」还是「恐吓」,十分难办。我想交给孩子们处理也好,于是躲在树荫下,旁观当时的情况……」

克哉没有出声。幸子以为他在拚命努力之故。可是,事实并非如此。

克哉是因恐惧过度而发不出声音。其他孩子们以严厉、责备、冷酷、憎恶的视线盯住他……

克故的上半身只穿著一件单薄的衬衣,而且汗流浃背。幸子记得很清楚,那件衬衣也被汗水弄湿,看起来黑了。

克哉颤抖著爬到攀登架的最上面。可是,无法从上面站起来。

「站呀!」

「快点站唷!懦夫!」

「如果跌下来,我们不会放过你哦!」

声音此起彼落。幸子听到这里,开始觉得不安。因为那些完全不是「鼓励」的话。

「我想走过去,告诉他「加油」,可是又想再等一会……」幸子摇摇头。「克哉站起来了。站在攀登架上。可是,汗流如雨。突然脚下一滑──克哉惨叫一声,跌了下来……」

三谷轻抚下巴。

「他就这样死了?」

「是的。跌下来时,碰到身体的重要部位,身体扭曲得好怪异。」

「原来如此。」三谷说。「于是你觉得要负起作为教师应负的责任,所以辞职了?」

「是的。」幸子盯著三谷。「可以让我见见仓冈女士么?」

三谷拿起备忘录。

「我不能保证她是不是当事人。」然后迅速写下便条。「这是她的地址。目前恭子小姐在休假中,应该在家的。」

幸子接过便条。

「突然造访,她肯见我吗?」

「大概没问题吧!我先跟她联络一下,把事情告诉她。」三谷站起来。「她对我也不大肯谈话哪!」

幸子几乎无意识地站起来,说声「多谢」,离开了。

三谷沉思片刻,蓦地手伸向电话,突然又改变念头,把手缩回去。

伊东──说不定那个男人也有点瓜葛。

伊东京一是他的儿子,今年十八岁。换言之,八年前是十岁。跟仓冈克哉同年。

这不是纯粹巧合那般简单。

可是,假如伊东京一是当时逼死克哉的其中一人,为何恭子要救他的父亲脱离困境?

「一定有甚么内情。」三谷喃喃自语。

「第九章:不死灵魂」

大木幸子停下车来。

这里就是吧!眼前是一幢别墅式的优雅建筑物。

到处找不到门牌之类的东西,但看来错不了。

幸子有些踌躇。已经晚上十点多了。

她拿著三谷交给她的便条来到这里,很狼狈地找了许久。

这一带几乎没有人烟,无从问路。同样的地点绕了好几趟,有时完全走在树林中,进退不得……

入夜后,四周一片漆黑,也曾想过今天回去算了,然而连回去的路也不晓得。正当兜兜转转的时候,突然来到这个地方。

房子没有亮灯。是否不在家?

三谷真的替她联络了吗?幸子非常清楚,从事他那种工作的人很忙碌。

路途中使幸子胆颤心惊的是──经过秋崎洋子被杀的现场。

现场距离这里并不太远。

这是偶然巧合么?还是……

「反正来了。」幸子对自己喃喃地说。

倘若不在家,改天再来好了。只是没有自信可以再找得到。

幸子走在伸延至玄关门廊前的石板路上。

走著走著,突然觉得被人注视。

她抬头望向二楼的窗口。白色窗帘开了一条缝,幸子望过去时,窗帘关上了。

有人在。

多半是仓冈恭子听见车声,起来看看吧!

幸子松一口气,站在门前揿铃。隔著厚重的门,澎湃的波涛声彷佛远飘而至。

「啪」一声,灯亮了。有人走出来。似乎听见吧嗒吧嗒的脚步声。

门发出咯当一声响。嗖一声打开几公分,就停止了。

幸子有点吃惊。住在这种大豪邸,居然也不用看清对象是谁就开门了。

不过,也许富有人家就是这样。

「对不起──我叫大木。」幸子说。

幸子把门轻轻拉开,见到宽敞的玄关,是令人目瞪口呆的豪华设计。

奇妙的是,没有一个人在那里。

「仓冈女士,你在吗?」

应该有人在的。当然的事。因为门是这样为她打开的。

幸子走进玄关,犹豫不已。

「打搅啦。有人在吗?」

突然,背后发出沉重的声音,门关了。幸子吓得差点扬声叫起来。

对。这扇门一定是电动操作。这样就很容易理解为何没有人,门也会自动打开了。

「我叫大木。请问有没有人──」右边的深处传来脚步声。「对不起,有人在吗?」

没有回音。幸子耸耸肩。

她决定进去看看。自己拿拖鞋穿上,往脚步声的方向走过去。

门开著。她悄悄窥望一下,乃是宽敞的客厅。灯火通明,可是到处不见人影。

到底这是怎样的住家?

就在这时,身后传来孩子的笑声──男孩子的高尖笑声。

吓得她转过身来。只听见短促的脚步声,显然是跑上楼去了。

幸子出到走廊,四处张望。

看见一道楼梯。小孩子好像是从那里上楼去了。

原来这样。终于明白过来。一定是大人让孩子在家看门,因此一直不肯出来。他在跟大人开玩笑而沾沾自喜。

「听见吗?」幸子站在楼梯下面往上喊。「有人在吧!」

没有回音。

可是,任意进入别人的家已不够礼貌了。她迟疑著是否可以上楼去。

幸子困扰地呆立在楼梯下面。然而等来等去,总是没有人出来。

咭咭咭咭……憋不住气的笑声,从上面传下来。像是有人从某处俯视幸子困扰的样子,正在享受作弄她的乐趣。

「请你下来好吗?」幸子说。「不然──我可不可以上去?」

有没有成人在家?幸子左顾右盼。

「有人在吗?」

幸子出到走廊大声呼喊,可是只有自己的空洞回声而已。

没法子。幸子下定决心,沿著宽楼梯上去。楼梯铺了厚地毯,吸收了脚步声。

一阵冷风吹下来,幸子悚然一惊。是窗口开著的缘故吧!但冷得怪异,不像外面的风,而像冷气的风。

这个时节开冷气?不过,并非不可能。

幸子察觉自己在害怕。究竟为何会这样?这只是一所平常的房子,现在的我只不过走上平常的二楼而已。

纵然如此,为何自己双手在冒汗?

幸子的记忆深处,有些东西开始活动。

有一种所谓的「即视感」。即是在第一次接触,却像以前在那儿见过的感觉。

那是甚么?有些东西触碰著幸子的记忆。

上到二楼,幸子一眼望向无人的走廊。刚才明明有人在的。幸子开始思绪凌乱。

「你在那儿?」幸子说。她发觉自己的声音出奇的细微和颤抖。

振作些!你以前是教师哦!她骂自己。

「对了!」幸子喃语著停下步伐。

教师。我当教师的时候。「它」碰著了那个记忆。

那个又尖又高的小男孩笑声。

一模一样。仓冈克哉的笑声……

少年变声前特有的金属般的尖声。纵然在班上哄堂大笑时,她也能够分辨克哉的笑声。

因为,克哉很少大笑。

可是,为何在这个地方有小男孩的笑声?听错了?不,不会的。

幸子用力甩甩头。振作些!克哉已经在八年前死了。

况且,纵使这里有小男孩也不足为奇。仓冈恭子其后可能结婚,也会生儿育女。

她那时也有四十前后了吧!不过,现在高龄生产已不稀奇了。

对。假如我现在生孩子,也算高龄生产啦。

幸子勉强自己笑了。如果不笑的话,她怕自己不敢往前走。

对。没甚么好怕的。到处灯火通明,这种新颖的豪邸,不可能有幽灵出没吧!

幸子平复心绪,继续迈步。

好几个房门并排著,每一间都紧紧关闭著。要不要打开其中一道门看看?可是,不应该任意而行……

卡嚓一声,其中一道门突然间开了一条缝。吓得幸子差点喊出来。

可是,门不再打开,停在那儿。一线灯光漏出外面。

「有人──在吗?」

幸子明知故问,慢慢走过去。她的手搭在门柄上。冷冰冰的金属触觉。

「我进来啦!」

幸子倏地推开房门。意想不到那样宽大的房间出现在眼前。

然而──里面空空如也。不,房间中央摆了一张椅子,背门而立。

刹那间,幸子感觉似乎有人坐在那里。那是错觉,只是椅子上竖著照片而已。

幸子悄悄绕到椅子另一边去看。

仓冈克哉就在那里。从黑白照片中直盯著幸子。

充满怨恨的眼神,彷佛在问她,为何害死我。

「克哉同学……」幸子当场跪下来。

当她发现照片前面摊开的发黑脏衬衣时,她的两手紧紧合十。那不是污垢。也不是普通的污迹。

那是血迹。那件衬衣就如八年前那样,摊放在照片前面。

「克哉同学──」幸子垂下头去。

八年前,幸子终究没有出席克哉的丧礼。她本想出席的。不是藉词,乃是事实。

然而校长阻止她。他认为不是校方的过失。那个母亲神经又不正常。如果出席了,等于校方承认有责任。

被克哉的死震撼打垮的幸子,最终听从了校长的话。

「对不起,克哉……」

幸子双手就地,深深垂下头去。

然后,突然觉得有人站在跟前,于是抬起脸来。

不,没有人。同样的椅子、照片和衬衣而已。

然而,有人站在旁边的感觉并没有消失。难道他母亲恭子回来了?

「有人在吗?」

幸子站起来。不料身体失去平衡,脚下踉跄,下意识伸手扶住那张椅子。

眼睛转向椅子,她的手正搁在那件衬衣上面。

可是──怎么会有湿的感觉?八年前的黑色污迹,一下子黏住幸子的手。

幸子睁大眼睛,看见难以置信的光景。

鲜红的血,从那件衬衣渗出。然后慢慢从她的指间爬上手背扩散开来。黑色的液体变成鲜血,开始从椅子滴落地面上。

幸子发不出声音来。抽回自己的手,踉跄后退。黏在手掌的血,沿著手腕扩散出去。

「啊……克哉同学!原谅我!」

幸子喊著冲出房间。那个尖笑声彷佛追赶著她似的在耳边回响。

幸子跌跌撞撞的冲下楼梯,从玄关逃出外面。

不可能──不可能有那种事!这是梦!

可是,左手的血是真实的。幸子一边往车子跑,一边把左手的血擦在衣服上。

她上了车,发动引擎。车子飞也似地往前驰骋。

她忘了开车头灯。只顾拚命摆方向盘,车子一时向左一时向右,轮胎发出吱吱声摩擦著地面一路往前驶。

冷静!必须冷静!

幸子告诉自己,然后停下车子。

夜的寂静突然包围著她。她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,以及心脏鼓动声。

幸子把脸伏在驾驶盘上,哭了起来。

连自己也分不清是恐惧的眼泪,还是悔恨的眼泪,总之哭了。

不知哭了多久,幸子终于收拾心情,抬起脸来,不住地叹息。

「回去吧!」她告诉自己。

仓冈恭子的家有些甚么,现在不去想的好。总之现在必须回自己的公寓去。

幸子拿毛巾抹掉黏在左手的血,又把驾驶盘仔细抹乾净。

这次开了车灯,慢慢驾驶。

她以为自己又要迷路,不料很快就出到宽阔的汽车道路。

怎会这么近?

走了一会,进入高速公路。在空旷的马路上,可舒服地兜风。

幸子一直注视前方,其他的事一概不想。她成功到了某个程度,然后加速,兴致盎然地驱车往前。

肚子饿啦。待在寓所的伊东京一也饿了吧!

突然,幸子想被京一拥在怀里。孤男寡女住在同一公寓,发生进一步关系也不稀奇。

京一今年十八岁。大概还没碰过女人吧!

听他的说法,他和秋崎洋子之间并没有发生甚么关系。

对。我的年纪比他大,让我教他好了。

幸子有过情人。以前也跟三个男性有过关系,但不持久。

也许自己太认真了。虽然她从来没有强逼对方说:「跟我结婚」,可是大家却怕了她,对她的认真敬而远之。

如果交往时态度轻松一点就好了。对。就如消遣……

现在知道了。幸子终于知道成人之间应该怎样交往。可是,身边已经没有人了。

不错。跟京一玩玩成人游戏吧!让我告诉他「女人」是甚么。

幸子微笑。

突然,左手一滑,驾驶盘摇摆不定。

怎么回事?幸子的脸色猝变,重新握好驾驶盘。

在紧握驾驶盘的两手手指间,有血渗出来。

「不可能的!不会的──」

车子在蛇行。后面的车辆响起喇叭声。

「啊──不要!克哉君!不要!」

她混乱了。拿起左手一看,血湿兮兮地扩散开来。

幸子喊叫起来。那是悲鸣?抑或求救的叫声?

幸子的车子超出行车线,撞上路中央石 。当车子反弹回来之际,一部大型货车直冲过来。

随著轰隆声,幸子的车碰碎了。车顶瘪了,车身断为两截。幸子的身体在一瞬间被压碎。

在她吐血断气之前,突然听见小男孩的尖锐笑声。

「第十章:死亡之轮」

「爸爸。」

听见叫声,佐田把埋在报纸上的脸抬起来。

「今天这么早?」佐田绽开笑脸。

「今天不能不早点去哟!」

久美走进晨光满溢的饭厅,拉开椅子坐下,同时拿起桌上的咖啡壶。

「我要咖啡。」

「嗯,喝吧!」佐田的视线回到报纸上。

「有甚么有趣的新闻登出来了?」久美一边说,一边在斟咖啡。

「我只看股票的动向。」

「那种东西有趣吗?」

「看得懂自然有趣。」佐田对女儿说。「久美,吃点东西才去的好。」

「我去外面吃。吃汉堡包。爸爸呢?」

「我没甚么胃口。」佐田说。

久美稍微垂下眼睑,问:「妈妈呢?」

「好像出去了。」

「是吗?这么早出去了?」

「嗯……」

久美迟疑了一下,说:「昨晚……你和妈妈吵架了,对不对?」

佐田看了久美一眼。

「你听见啦?」

「听见啦。你们的房门开著嘛。」

「是吗?」

佐田慢吞吞地啜著咖啡。

久美,十八岁。大学一年级学生。

长得酷似母亲,虽然脸孔有点严肃,但因遗传了父亲的温和性格,使她的表情柔美不少,可算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儿。

「爸爸──你要和妈妈分手?」

佐田微笑一下。

「你可用不著为那种事担心。」

「那可不行。」久美喝了一口不加糖的黑咖啡。「爸爸,假如你们分手的话,我想跟你在一起。」

「哎,操之过急了吧!」佐田苦笑不已。

妻子八重子昨晚回娘家了。久美好像还不知道那么详细。

「爸爸──」久美又说。「你要和那个女人一起生活么?」

结果,妻子也知道了。知道他有二十一岁的年轻情妇,以及六个月大的小孩的事。

佐田受到仓冈恭子的指责后,本来准备好好处理一切。

他没想过要跟八重子离婚。不过,他想在经济上照顾情妇两母子。

大概是出席那个会议的某人告诉八重子的吧!

昨晚,佐田和八重子发生激烈的口角,直到深夜。作为S精机公司总裁的女儿,八重子的尊严不容许丈夫有情妇存在。

结果可能不得不离婚哪,佐田想。

「我还不知道会怎样。」佐田说。「总之,我不想你受苦。」

「我不是说这个。」久美说。「爸爸,你做你认为最妥当的事吧。不必担心我的事。到了这个时候,我可以一个人独立生活了啦。」

「太危险啦。你不是只会玩吗?」

「好过份!」久美瞪她父亲一眼。「对了,爸爸,你跟她是在那儿认识的?」

「你在说那个她?」

「爸爸的「她」呀!」

「嗯……微不足道。」

「微不足道?连孩子都有了哟。」

「你知道了?我们已用低声谈那些事的哪。」

「可是,我很关心嘛。那是我的弟弟或妹妹吧,是不?」

「总之,需要花点时间才能解决。」佐田叹息。「等事情明朗化之后,我会告诉你。」

「好。我懂了。」久美点头。「不过,爸爸──」

「甚么事?」

「你可别为了我而抛弃那个女人哦。」

佐田吓了一跳,盯住久美。久美的眼睛并没有责备父亲。

「我也知道,男女之间的事,不能用道理或法律来解决。所以──我不认为爸爸做了甚么坏事。我想妈妈也有不对的地方。」

「谢谢你。可是,你可不许 谤妈妈。」佐田平静而坚定地说。「这种事,责任在于男方。纵使爸爸和妈妈感情不好,却不等于爸爸可以随便偷情。」

久美瞟她父亲一眼,然后噗哧一笑。

「甚么事那么滑稽?」

「爸爸真的太认真了嘛。见到就冒火啦。」

「为甚么?」

「偶尔尝试大发脾气,或者打打孩子如何?」

「叫我打你吗?」

「嗯。打一次,给我一百万。」久美清晰地说。

「你在胡说甚么。」佐田笑了。「今早不是要早点去上课么?」

「嗯。那我走啦。」

久美噗地站起来,小跑步走出饭厅。动作灵敏,洋溢著青春气息。

佐田的早餐只有咖啡。待会到甚么地方吃点轻食好了……

佐田的情妇入院了。精神状态还不安定,需要二十四小时有人看顾。当然也得请人帮忙照顾六个月大的婴孩了。

佐田也猜不著事情发展会怎样。恐怕她要一段时间才能复原吧!

那段时间,孩子怎么办?自己和妻子之间怎么办?只能等候八重子先表态了。

祸不单行。祸事总是接连发生。

希望不再有其他事情发生就好了……

「爸爸!」

久美探脸进来。

「怎么还没出门?」

「哎,零用钱有点缺嘛。」久美侧侧可爱的头说。

佐田十分溺爱女儿。

「那就从爸爸的钱包拿一点吧!」

「谢谢。其实已经拿啦!」

久美丢下楞住了的佐田,翩然离去……

佐田苦笑著,摊开社会新闻版。

由于那是一份经济报纸,对于所谓「事件」的处理篇幅很小,佐田看到的,其实已是死亡新闻之类。

有没有交易客户中的社长、总裁或他的夫人去世的消息,都有必要留意。

本来这些不是社长的工作。可是性格使然,佐田有时只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佐田的视线之所以停在一宗小小的交通意外报导上,大概是偶然罢了。通常他只飞快的浏览标题而已。

尤其是发生在高速公路的意外,没甚么有趣的记载。然而这特意提出来,原因是牵涉五部车子的连环大车祸,肇事原因是一名女驾驶者驾驶出错。

女驾驶者错误摆动驾驶盘。死亡的是大木幸子,三十六岁。

大木幸子。

佐田重复看那个名字。

听过的名字。在哪儿听过?

这篇报导没有说明死者有没有职业。

佐田决定马上打电话到秘书家里。

到了公司,佐田立刻问女秘书:「知道了甚么吗?」

「刚才向报馆方面查询了。」可以信赖的秘书说。「我想九点半以前会有回音。」

「好的。其他报纸呢?」

「摆在社长的桌上了。」

「是吗?对不起,麻烦你替我到楼下拿一份三文治和咖啡来。」

「遵命。」

秘书出去了。

佐田走进社长室,终于沉著下来。

无论怎样都好,这里是他一个人可以独处的地方。

他把身体靠在椅子上,然后掀开秘书替他买齐的所有报纸。

所有报纸都刊登了那宗意外的报导。可是,一帧照片也没有。

佐田死了心,合起报纸。首先把今天的会议资料过目一遍。

电话响了。

「我是佐田。」

对方不说话。佐田立刻知道是谁。

「八重子吗?」

「我在娘家。」无感情的声音。

「哦。」

「我想目前好好想一下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

「久美怎么样?」

「她去学校了。昨晚的对话,她好像听见了。」

「因为你说话太大声了嘛。」

彼此彼此,他想。现在决定不说甚么。

「久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,不必担心她吧!」八重子说。「不过,请你不要让那个女人踏入家里。」

「她入院了。怎能做到这种地步?」

「那就好。」

外线的灯亮了。

「对不起,我有公事上的电话进来了。待会我再打给你。」

「不,我会打给你。在这之前,请别打扰我。」

电话挂断了。佐田叹一口气,转换另一条线。

「喂,爸爸吗?」

「原来是久美。怎么啦?」

「现在我在大学附近的咖啡室。正在看电视新闻……」

「怎样了?」

「昨晚,高速公路发生车祸──」

「噢,我在报纸上看到了。」

「死去的岂不是大木老师?」

「大木老师?」

「对。小学的那位──」

对!想起来了。大木幸子。原来是她!

「爸爸,记得吗?」

「当然记得。不过,大木幸子是个常见的名字啊。」

「可是年龄也是三十六啊。难道不是那位小学老师吗?」

「可能是吧!」佐田装作平静。「即使是她,也已经是八年前的事啦。」

「可是,洋子被杀,伊东又被──好可怕唷!」

「那只是巧合罢了。」佐田微笑著说。「你是为此特地打电话来的吗?」

「嗯。毕竟──太令人震撼了。」

佐田顿了一会,说:「怎样?今晚跟爸爸一起吃饭好吗?」

电话继续执拗地响著。

京一老早就从被窝坐起来,一直盯著那个响个不停的电话。

早上九点多了。

大木幸子昨晚好像没回来。这种事是第一次。

发生甚么事?

京一困惑不已。因为幸子叮嘱过,她不在家的时候,绝对不要接任何电话。

可是,这种响法……也许发生了甚么特殊事故了。

会不会是警察?他们猜到京一可能在这里,所以打电话来了。会不会呢?

「不会的──」

若是那样,大概已直接上门来了。

好吧!京一下定决心,拿起听筒。万一是可疑对象,马上收线──不,不如说搭错线比较恰当──「京一吗?」

从听筒传来的是父亲的声音。

「爸爸,是你!」京一松一口气。「我一直在迟疑著,不知该不该接听哪。」

「糟糕了!」伊东的声音十分迫切。「大木老师死啦!」

京一不太明白父亲话中的含意。

「老师──昨晚好像没回家。」

「当然啦。昨晚发生车祸,她死啦。报纸登出来了。」

京一一时说不出话来。死了?到底是甚么意思?父亲是不是神经失常了?

「京一!你有没有听见?」

「嗯……你说甚么?」

「振作些!大木老师死了。懂吗?你不能留在那里。马上收拾东西离开!」

京一终于明白,脸都白了。

「老师死了?真的吗?」

「当然是真的。我为甚么撒这种谎?」

伊东的严厉声音终于使京一回过来了。可是,事情变成这样,他不晓得下一步应该怎么做。

「爸爸──我应该到哪儿去?」

「不知道。我被跟踪著。总之,我会想办法。在这之前,你要找个地方躲起来,懂吗?」

「可是,怎样联络?」

「赶快离开公寓。可能有人会去老师的房间察看。」

「我知道了。」

「晚上打电话回家吧。知道吗?」

「嗯。」

「赶快走吧!」

电话挂断后,京一仍然拿著听筒,呆呆地坐在那里。

老师……死了。

离开。离开这个公寓。对,必须离开!

京一甩甩头,慌忙穿上衣服。可是,必须刮胡子,还有,换洗的衣服怎么办……

不知所措地磨蹭了将近三十分钟。

好不容易来到玄关准备离开之际,传来卡嚓一声,玄关的门打开了。

京一吓得动弹不得。

对方好像也吓了一跳。

「怎么?有人在呀。」

随著说话声,出现一名穿制服的警官!

「不会的,应该只有她一个人住。」开锁的老人说。

敢情是这幢公寓的管理员。

「你是谁?」

对方用不友善的眼光瞅著京一。

「我──我是老师的朋友。」京一说。

「老师?」

「呃──大木小姐,她从前是当老师的──我是她那时的──」

「奇怪。我竟然不知道她把男人带回家。」

「不,我准备回去了。再见!」

京一正要准备出去的时候,警官阻止他。

「等一等──这里的大木小姐因意外去世了哦。」

「嗯。刚才,我听说了,吓了一跳。」

「是吗?」

「嗯。我必须赶著回家──」

由于警官目不转睛地注视他,京一变得语无伦次。

「要不要进去?」老人这样说。警官的视线从京一移开。

「噢,让我看看吧!有没有从她亲戚来的联络?」

「目前还没有。」

「是吗?好吧,你可以走了。」警官转头对京一说。

「对不起。」

京一低头行个礼,急急迈步走了出去。

大木幸子的寓所在一楼,马上可出到马路外面。

京一走得很急。突然有人喊:「喂,等一下!」

那个警官!他发现了。尖锐的声音,不是普通叫人的声音。

京一不顾一切的拚命跑。

「停步!」警官喊住京一。

不要!谁会停步?我要逃!逃给你看!

京一不晓得应该走去那里,只是一古脑儿向右边转弯、转弯……

可是,平常的他运动不足,现在喘起来了,双腿如同麻痹似的沉重起来。

「畜牲!」

京一停下脚步,垂著头,全身都随呼吸抖颤起来。

追过来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。是否逃脱了?

总之,当下好像没事了。

京一踉跄地迈步往前走。汗水从身体涌出,由背部流淌下来。

这里到底是甚么地方?

被大木幸子带来这里后,京一一步也没出过外面,他对这一带的环境完全不熟悉。

好像是个不受欢迎的住宅区,安静得怕人。可能是大房子太多的关系。

京一走了一段路,拐了一个弯,立刻呆立在那儿──怎会──怎会这么胡闹?

前面就是大木幸子的公寓。

兜兜转转,居然回到原来的地方!

两部巡逻车停在公寓前面。红色的警车灯射入京一的眼睛。

好些警官从幸子的房间进进出出。

京一逃跑了,那个警官叫人来这里支援。听说通缉中的杀人犯躲在这里,附近的居民从远处围观看热闹。

京一楞楞地呆立在原地。当然,必须逃走。起码必须马上藏起来。可是,京一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。

他感觉到,眼前的光景简直就像映现在银幕上的幻影一般。

一只球滚过来,打中京一的脚。京一看见,把那只粉红色的塑胶球捡起来。

那画了漫画主角脸孔的球有点脏,气泄了,按它马上瘪了下去。

「还给我!」一名五六岁的小女孩喊,并且伸出手来。

京一把球递给小女孩。小女孩有点好奇地抬起脸仰视京一。

「小百合!」母亲的声音。「过来!」

小女孩转个身去,背著京一跑开了。

「对不起。」母亲对京一说。

京一知道那句话是向自己说时,忙不迭地回答一句:「不用客气。」

那位母亲也是来看热闹的吧。假如她知道替她孩子捡球的就是杀人犯,不知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?

京一突然失去逃跑的心情,很想对著站在那里的人群喊道:「我在这里啊!」

如果真的做了,大概很有趣吧!大家一定目瞪口呆,说不定警察不会马上接受。

一阵晕眩。

京一摇摇欲坠,靠在旁边的电灯柱上,闭起眼睛。这样下去,敢情会失去知觉。

突然被人用力捉住手臂,京一睁开眼睛。一名素昧生平的女性站在那里。

不,似乎曾经在那儿见过。

「你是伊东京一吧!」

「嗯……」

「我是你父亲派来的。我是金井美祢子。上次在公司里──」

「啊,原来是这样的。」

「快跟我走。万一被发现了怎办?」

「对不起,我──」京一东歪西倒地往前迈步。

「振作些!能走吗?」

「总觉得──头晕眼花的。」

京一出现轻微的贫血现象了。

怎么说?因他一直呆在幸子的公寓里不动,突然走了那么多路,头晕乃是理所当然的事。

地面好像往左往右翻浪似的起伏不平。

发生甚么事?地震吗?

「振作些!」金并美祢子慌忙扶住他。然而京一的体重不轻,凭她实在扶持不住。

「糟糕。总之,你要加油啊!必须走到能够截到计程车的地方。」

虽然金并美祢子这样说,可是京一晕头转向,已经走不动了。

最后他在路边蹲了下来。

「站起来!被人看见就不得了啦!」

金井美祢子尽力拉他起来,然而京一只是摇头。

金井美祢子叹一口气。

「没法子了。你留在这儿,我去叫车,拜托司机来载你好了。知道吗?留在这里别走哦!」

京一点点头,不过,看来又不太知道的样子。

京一模模糊糊地听见金井美祢子急步跑开的脚步声。

怎么我老是在头晕的时候被女人所救。对了,上次大木老师也是。

大木老师──对了,听说老师死了。

可是,那是真的吗?虽然那是老师的车,会不会是别人驾驶呢?

不错。老师一定活著。因她答应过要救我的。

京一对大木幸子倾慕过。

对。就像幸子在临死之前突然产生的遐想一样,京一也在幻想中拥抱过幸子。

老师知不知道?白天当我一个人在公寓的时候,悄悄窥视老师的内衣裤……

京一觉得脸腮痒痒的,伸手一抹,发觉自己哭了。

坚强些!你不是男人吗?

可是,眼泪愈涌愈多,京一怎么也制止不了。

「起来!」一个声音说。

「嗄?」

「站起来。」女人的声音。

可是,噙著眼泪的眼睛,视线模糊,他只能朦朦胧胧的见到对方的影子。

刚才那个女人吗?她叫甚么名字?记不清楚了。

不过,好像跟刚才有点不同……

「快来。站起来吧!」

「我……站不起来。」京一说。

「你能站起来的。站站看!」

是吗?不过──真的。不是站起来了吗?

「过来。」

好像是个穿黑衣的女性,她先站起来走在前头。京一茫然地跟著她走。

走了一段路,进了一条窄窄的路中,那里停了一部车。

这是甚么车?好有气派。

大概是外国入口车吧!他想。

「来,上车。」

那个女人打开后座的门。

「车子够宽,躺下来也无妨。」女人说。

「对不起。」

京一的头先钻进去,爬上车座,然后低下头来。

传来「唬」一声关门的声音。

很舒适的座垫。

了不起。的确是好车。

这是甚么牌子的车?待会必须问一问。

车子缓缓地开动了。实在舒适无比,京一想。

抬头一看,天花板铺了一层布。有点像被救护车载著的心情。

还是──卧在灵车里,抬头看棺材的心情?

京一笑了。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,就是想笑……

「第十一章:东星殒落」

久美放下餐巾。

「怎么啦?」佐田停下手中握住的刀叉问。

「我上洗手间。」

久美站起来,离开座位。

这是酒店的餐厅,相当宽敞。佐田和久美舒适地在靠里头的桌子上用膳。

久美也喝了酒,脸儿发热。

父女两人都想醉一醉。

佐田今晚破例喝了酒。平时他是个滴酒不沾唇的人。

久美喝酒的理由跟父亲不同,她想借酒解除郁闷。

大木幸子的死。然后,晚上的新闻报导了伊东京一躲在幸子的公寓。

好像还没被逮捕的样子……

久美走进洗手间,在盥洗室洗脸。

啪,被人拍了一下肩膀。

「久美!」

出现一张怀念的脸孔。

「阿翠!果然是你!」

原来是星海翠。

「怎么?你不是知道才来这里的吗?」阿翠说。「我看到你站起来,这才过来的。」

「因为距离很远嘛,我怕认错人。不过──果然没认错哪!」

毕竟认错人了。从前的小学同班同学星海翠,已经不在了。

如今站在久美面前的,乃是一张被千千万万的拥趸贴在房间的偶像脸孔。

既是星海翠,又不是星海翠。至少有甚么地方跟久美所认识的阿翠不一样……

「阿翠,你跟谁一起来?」久美问。

「经理人呀。看厌了的脸。有时好想跟朋友们一同大吵大嚷吃东西唷!」

「说起来,听说你换了公司?」

「噫,你知道了?」

「大学的男同学在报上看到的。」

「是吗?」阿翠对著镜子拢一拢头发。「为了换公司的事,头痛死啦。」

「为甚么?发生争执了?」

「当然罗。社长气炸了。昨晚讲耶稣讲到天亮哪!」

「啊。那也没法子嘛。那样的机会不能错过的。」

「我也这样想。所以,即使被揍一顿,我也要跳槽的了。」

「被揍?」

「对呀。我常挨揍的呀。」

久美蹬大了眼。

「为甚么?」

「社长本来是黑道人物嘛,脾气暴躁。只要我说话傲慢一点,马上拳头就飞过来啦。」阿翠笑说。

「可是──你不是替他赚钱吗?」

「就是赚钱才要挨揍呀。他们认为艺人不是人……虽然如此,我还是干下去了。」

「阿翠……」

久美的手搭在阿翠的肩上,闻到香水味。

「不要太勉强自己。」

「我可不在乎哪。」阿翠挺直背脊。「当歌迷们为我疯狂哇哇怪叫时,我把自己投身其中,甚么都忘掉啦。为了那一瞬,我可以甚么也不要。」

那是久美之辈永远不能理解的事。

「对了。」阿翠想起甚么似的。「伊东君怎么啦?最近我没看报也没看电视。」

「他逃跑啦。听说藏在大木老师的公寓里。」

「大木老师?」阿翠的脸有一瞬回复从前「阿翠」的脸。「大木老师窝藏他……」

「对呀。虽然已是八年前的事了。」

「她是很好的老师。」阿翠沉静地说。「很想回到那个时代。」

阿翠疲倦了,久美想。她觉得阿翠好可怜。

「那么,老师被捕了?」

久美迟疑了一下。不过,这是迟早都会知道的事。

「老师因车祸死亡了啊!」久美说。

阿翠的脸一下子转白。

「阿翠,你没事吧!」久美大吃一惊。

「吧。没甚么。」阿翠摇摇头。

「怎么啦?不舒服?」

「不是的。」阿翠一直凝视镜中的自己。「久美,你还记得克哉的事么?」

久美垂下眼睑。「当然记得。」

「直到如今,我远常常做梦哦。不要,不要,住手。克哉这样呼喊……为何我们那么残酷?那么一个动作做不到而已,有甚么相干?体育的分数不好。又怎么样?我们众人涌上去包围他,「杀」了他唷。」

「别说了。」久美摇摇头。「已经过去的事,不是吗?而且,当时我们都是小孩子嘛。」

「话是这么说──可是,不能说我们没有罪啊。我恐吓克哉,说假如他做不到,我就脱掉他的裤子……」

「不要说了。」久美捉住阿翠的肩膀。「他已经不会回来了嘛。」

「是吗?」

久美盯著阿翠的脸。

「阿翠……那是甚么意思?」

「我不知道。」阿翠也盯著久美。「洋子被杀了。京一成为通缉犯。然后,大木老师也死了──克哉君正在向大家复仇啊!」

「胡说八道!」久美禁不住高声大吵。「对不起。不过,请别那样想。不好哇!」

「嗯……不错。抱歉!」阿翠叹息。「我有点累了。」

「休息一下如何?」久美说。「既然换了公司……不是好机会么?」

「谢谢你。」阿翠微笑。「没事的。所谓偶像嘛,休息三天就能忘掉一切,继续往前走下去。」

其他客人走进洗手间来了。见到星海翠,「啊」了一声。

「那么,再见了,久美。」

阿翠快步离开洗手间。

久美回到位子时,佐田说:「怎么啦?是不是不舒服?」

「没有哇。我遇见阿翠哪。」

「阿翠?」

「星海翠。瞧,她现在坐在那边。」

「噢,原来是她,」佐田回头看看那个方向。「我就觉得她很像艺人。差点认不出是那个女孩子啦。」

「因为爸爸一直没见过她嘛。」

「是吗?自从十岁以后就没见过了,不过,我在电视上见过──」

「那不是阿翠哟。」久美说。「真正的阿翠,不晓得跑到那儿去了……」

久美的语调充满了寂寞,佐田悚然。

「你怎么啦?」经理人 口担心地说。「那么久才回来,我正想去看一看究竟。」

「上洗手间罢了,让我慢慢去好不好?」阿翠笑著继续用餐。

「我以为你溜掉了嘛。」 口说。

「今晚,他不是在大阪吗?」阿翠若无其事地说。

「对。周末可以见面。」

阿翠放下刀叉。 口看著她。

「你不吃了?」

「已经够了。」

「必须好好吃一顿哟。」

「我想吃甜品。好累啊!」

「那么,叫点甜品吧!哎──」 口喊住一名侍应。

阿翠叫了甜品后,怔怔地望著空中,喃喃地说:「我跟他分手好不好?」

「甚么?那个当然好──可是,你可以吗?」

「那样做,你也可以安心,不是吗?」

「嗯哼。」 口用餐巾抹抹嘴。

老实说, 口很怕社长会采取甚么行动。他应该不会没有动静。

「忘恩负义的家伙!我不会让你再有机会上电视!」

那个声音是出于内心的。不是普通的威胁。

那样一来,阿翠最大的弱点,就是她和那名摇滚乐歌手的关系了。假如事情被揭发出去,阿翠的事业马上一落千丈吧!

可是,假如阿翠现在就跟他分手的话,纵使社长散布情报,摄影记者四处埋伏,也只能扑一场空。只要不被当场捉住,不管任何消息,只要否认就行了。

「怎么?对他厌倦了?」

「不是的。」阿翠摇摇头,「我有另外一个……」

「嗄?」 口皱起眉头。「你几时──这次到底是谁?」

阿翠笑一笑。

「不用担心。你想见也见不到的人啊!」

「你说甚么?」

「名叫克哉……对,克哉。」

「克哉?有这么一个人么?」

「你不认识的人。」

阿翠开始吃端来的甜品。

「总之,小心一点啊。」 口叫了咖啡。「现在是重要时期。知不知道?一旦有了名气,以后做甚么都不要紧。好好解除你和神冢社长之间的磨擦如何?在这之前,也要断绝男人。」

「修修口德好不好?简直把我当作色情狂似的。」阿翠瞪著 口。「若不让我交男朋友,从何发泄不满的情绪啊?」

「知道啦。所以,从今以后,我会安排更悠闲的日程……」

这时,餐厅的入口处传来喧叫声。领班说:「等一等。这样不方便的──」

口听了皱起眉头。

「糟糕。电视台的报导员来了。」

「甚么事呢?若是跳槽的事,已经──」

话没说完,阿翠的眼前亮出了麦克风来。一阵闪光之后,电视的摄影机对住了阿翠的脸。

「且慢──太突然了。」 口站起来。

「小翠小姐。」不熟悉的报导员用亲昵的声音说。「你知道吗?明天的「F」杂志,将会刊出你和摇滚乐歌手A君的合照哦。」

「嗄!」阿翠愕然。

「听说他们拍到你们在大厦相拥的镜头。这事如何?若是事实,请清楚地回答吧!」

口顿时脸都青了。

「且慢!阿翠,你不要说话!」

「我是代表歌迷们向小翠小姐问的哦!」报导员反驳。「小翠呀。有没有那个事实,直截了当的回答我吧!」

阿翠呆呆注视吃到一半的甜品。

是的。一早已肯定会变成这样。

我知道。我知道是的。是你──是你把我逼到这个田地……克哉君,对不起!是我不好!原谅我!

阿翠双手掩面,哭了。

「你哭,表示那是事实吗?你承认你和A君的关系了吧!」

报导员将麦克风摆得更前。

「住手!」

就在这时,久美冲过来向报导员猛撞过去,把摄影师的灯摔到地上。

「太过份了!你们做甚么呀!这样做还是人吗?」

久美远远看到,再也忍耐不住了。她一面哭著,一面疾言厉色地说:「出去!你们这些蝼蚁之辈!」

冷不防阿翠站起来,推倒椅子奔了出去。

「阿翠!」久美喊。

「喂,等我一下!」 口慌忙追上去。

报导员和摄影人员也急急地跟著跑出去。

「阿翠……阿翠……」

留下久美哭著伫立在那儿。

佐田走过来,搂著她的肩膀。

「爸爸……我看不过眼……」

「算了。当然的事。算了。」

佐田搂著女儿,瞄一眼被阿翠推倒的椅子。

「万分对不起。」金井美祢子拚命鞠躬。

「不,不要这样。」伊东猛夫急急地说。「是我不好,不该叫你办那种事,不是你的错。」

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谈话。

小小的声音在空旷的事务所大大地回响。

灯光几乎全熄灭了,外面的灯光从窗口照射进来。

「我找了好久。」金井美祢子泄气地说。「当时如果不丢下他就好了。」

「你做得很好。谢谢你。」伊东拿起美祢子的手。美祢子惊讶地望著他。

「你不欠我的情,却肯为我做那件事……我真感激你。」

「不。」美祢子摇摇头。「应该还有办法的。」

「我不能再让你受牵连了。」伊东斩钉截铁地说。「请你收手吧。」

「伊东先生──」

「万一以后连你也要问罪的话,我会很难受。所以,请你忘记一切。当作甚么事也没发生过……」

「我不会收手的!」美祢子强硬地说。

「金井小姐──」

「你不想救你儿子么?刑警在外面监视著。你一个人甚么也不能做。」

「那个……我知道。」

「若是知道,请让我帮帮忙。两个人想想有甚么好办法吧!」

美祢子突然想起甚么似的。「对了。这里的电话,可以二十四小时使用。」

「哦?」

「伊东先生,请你回公寓去,等候京一的消息。我一直留在这里。没关系,我可以一两晚通宵都没事。还年轻嘛。」

「可是……」

「假如京一打电话来这里的话!我去接京一,把他带去我的寓所也无妨。」

「怎么可以──」

美祢子伸手按著伊东的嘴巴。

「那个已经是过去的事了。」

伊东缓 地点一点头。

「就这样决定啦。伊东先生,请你快回去。我留在这里守住电话就行了。」

「好吧!就这么办。」伊东站起来。

「灯光全都关掉,这样他们便以为没有人在。」

美祢子在办公室的出口处停下来。

「你搭电梯下去,大堂的灯也关掉吧!」

「唔。」伊东走了几步,蓦地停住。

「金井小姐──为何替我做那么多的事?」

「你真钝。」美祢子微笑。

「嗄?」

「先把灯关了吧。」

美祢子伸手按掣。当周围封闭在黑暗时,美祢子挺起脚跟,吻了伊东一下。

「快走。」美祢子说。

「嗯……」

伊东往电梯方向走过去。

黑暗中,传来伊东被绊倒吧嗒的声音……

啊,何等舒畅的心情。一个人真好……

阿翠站在大厦的顶楼。

她从酒店逃出来,首先冲进眼前见到的大厦之中。

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搭计程车,谁也不会来这里。

一个人。是的,现在我是单独一个人。

竟然可以独处,乃是多年来不曾有的事?

自从成为明星以后──不,自从接受艺人训练开始,总是少不了人在旁边。

口几乎每天紧紧的黏著阿翠,走在街上时,也有拥趸跟著。

那虽是一种快感。可是,真的是这样吗?

现在这样一个人站在大厦的黑暗顶楼上,被风吹著,俯视脚下远处流逝的车灯长河,阿翠的心情就好像被释放的囚犯一样。

俯视时,禁不住思考自己的梦想和野心到底是甚么。

不受欢迎、被遗忘、变成孤立无援,是自己长久以来的恐惧。

不过,孤独的世界并不怎么样。就跟自己成为明星以前,过往十几年的世界没有两样。

星海翠已经没有将来了。一旦她和情人的照片登了出来,只有被新闻界围攻和遗弃的份儿。

这种事,已经有过无数的前例。 口一定会这样说──只要不停地道歉、流泪、表示后悔,不久世人都会原谅她……

好可怜。 口也是。

跟社长顶撞,再加上失去我的话, 口就一无所有了。

阿翠扬声大笑起来。

笑声随著风势四分五裂,不知所终。

真有趣。那些叫我不眠不休地工作的成年人,使我留下美好的回忆!

且让他们脸青青,惊慌失措,到处乱跑好了!

谁会道歉?

我又没做甚么坏事!我要跟谁睡觉,我想去那里,随我的喜欢!

不干!当著众人面前拚命鞠躬,哭成泪人般表示「对不起」的事,绝对不干!

我是大明星哦!大明星随时都要仰起脸孔做人,沐浴在光中,昂首挺胸做人的哦!

我要以大明星的身份死给大家看!

阿翠扶著铁丝网,向上攀爬是简单的事。

当她跨在上面时,前面甚么也没有了。

只有无边无际的空间在眼前开展。

自由了!我是自由的!

「哗」一声,阿翠不顾一切地嘶喊。

然后纵身跃向空中。

那一瞬间,阿翠彷佛听见一个小男孩的尖笑声。

那是甚么?恭子突然抬起头来。

好像是女孩子的叫声。难道听错了?恭子握著驾驶盘的手轻轻放到膝盖上。

恭子的车子停在高速公路的疏散处。入夜后,公路上的车辆疏落了不少。

货车和私家车以一百公里的车速飞驶过去。

伊东京一坐在车厢里──不,睡著了。

在这种地方也睡得著,年轻的缘故吧。恭子想。

刚才他在后座睡到傍晚时分。醒来后,他说肚子饿了。买了汉堡包,他吃了四个,然后又沉沉入睡。

轰隆一声震地的巨响,一部大型货车从恭子的车子旁边驶过。

那声音吵醒了京一。他甩甩颈,喃喃地说:「噢──我又睡著了吗?」

「睡得好不好?」恭子问。

京一慌忙行个礼。

「嗯,对不起,又睡著了……我太疲倦啦。」

「没关系。」恭子微笑。

「这里是……」京一困惑地望望车外。

「首都高速公路。最不受干扰的谈话地点。」

「说的也是。」京一含糊地笑一笑。「请问──现在几点了?」

然后发现时钟就在眼前,不由得难为情地搔搔头。

「好有气派的车子。」

「是吗?」

「嗯。我第一次坐这种车。」

「那位小姐也这样说过。」恭子望著前方说。

「哪位小姐?」

「秋崎洋子小姐。」

京一盯著恭子。

「你认识她?」

「听说你杀了她──」

「不是我!我没杀她!」京一大喊。

「嗯。我知道。」

「你……为甚么要救我?」

「为甚么救你?唔,老朋友遇到困难时,总不能置诸不理吧?」

「老朋友?我──认识你吗?」

「应该认识的,京一君。」

京一困惑不已。

「可是……我想不起来哪!」

「洋子小姐好像也一直想不起来呢。」

「洋子也是?那么是从前──学校时期的事吗?」

「小学时期哦。你一定记得的。大木幸子老师的班上。」

「大木老师的……」京一盯著恭子的侧脸。「好像在……那儿见过似的……」

「是吗?」恭子一下子转过头丢,凝视京一。她的眼睛彷佛一下子燃烧起来。

「你不能说你忘记了哦。你们杀了我的克哉!」

「克哉──」京一睁大眼睛。「你是──克哉的母亲!」

「想起来了?终于想起来啦。」恭子静静地点点头。「这八年来,我可从来没有忘记你们任何一位哦。」

京一的身体开始颤抖。

「是你──你杀了洋子!」

「我只是要她偿罪罢了。」恭子说。「也要你偿罪哦。」

唰一声,恭子的手上有甚么东西闪耀。

「不要!」京一打开车门。「救命啊!」

京一从车上滚出去。当他站起来的时候──已出到马路中央了。

大型货车随著轰隆声一同迫近。

恭子从驾驶座上,看见京一有如废纸似的,被货车撞得弹起,在空中飞舞。

司机踏煞车掣,然后货车往横一滑,停了下来。

可是,京一已经被撞倒了。

踏紧急煞车掣的吱吱声在公路上交错。紧随著货车而行的轿车,正面辗过京一的身体。接著撞向货车的车身。玻璃碎了,水溅似的纷飞。再来一部小货车,横滑之后翻倒了。

火星迸发,传出悲鸣。

当然,京一不会叫了。他不可能喊叫甚么。

京一已经成为「过去的京一」,跌在开始冒出火焰的小货车旁边。

后面传来「砰」一声响。大概拙劣的司机又从后面撞上来了。

恭子见到一个男人踉踉跄跄地从翻倒的小货车爬出来,好不容易站稳了,走了两三步,又倒在马路上。

火焰开始包围小货车。

流出来的汽油四处扩散,随著火焰伸展到大货车和轿车底下。

恭子看著轿车宛如外国的动作片似的,刹那间被火焰吞灭掉。大型货车也很快就燃烧起来了。

只有大货车的司机逃了出来,也只能束手无策地呆立在那儿。

恭子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双手紧握驾驶盘,汗水渗透了手心,不由得骇然。

恭子只是拿著一盒粉底而已。京一大概以为她拿著一把刀才逃跑的吧!

「克哉……」恭子喃喃自语。

火焰照出倒在地上的京一。他的手脚扭曲不成形。那是普通人的手脚不可能弯曲的角度。

那是毁坏了的可笑人偶。

克哉……克哉。

你所想望的就是这个?

为了你,我不惜……

大货车发生爆炸了。火焰往四方八面飞散。站在附近的司机慌忙逃窜。

京一的身体好像沾到汽油,开始熊熊地燃烧起来。

终于,京一的身体被火覆盖,他的手彷佛很痛苦似地扭动著。恭子打开反方向的门,跌跌撞撞的跑出外面,然后双手就地,哗啦哗啦地大吐。眼泪满溢出来。

恭子放声大哭。

「第十二章:魂归何处」

「这是──」伊东见到那具残酷地烧焦的尸体时,不由脱口而出。「胡说!京一不是这样的!」

「请你看清楚。」调查官用冷淡的语调说。

他大概没有恶意。但若对每一个都寄以同情,怎能做事?多半是这个理由吧!

叫我看清楚?这么悲惨的东西,叫人怎样看下去?

「我不知道。」伊东的脸扭过一边。

「是吗?」调查官叹一口气。「有没有记号之类?譬如金属、手表、腰带……」

伊东摇摇头。

「是吗?这么一来……」调查官的脸色为难起来。「他有没有看牙医?」

「牙医……嗯,高中时代看过。」

「那么,最后只能请那位牙科医生来确认了。」

尸体再次被布盖起来。

「等一等。」伊东说。

「哦?」

「让我看看鞋子。」

「知道了?那就好。说起来,脚部是烧得比较少的部位。」

伊东看到了鞋子。运动鞋。他认得,那是京一穿的鞋。

「怎样?」

伊东听见自己的声音彷佛不知来自何处。

「大概是我儿子的。」

「是么?」

「慎重起见,请牙科医生……」

「那个当然。」调查官见伊东大致上确认了,心情转佳。「辛苦你啦。」

调查官甚至想露出笑脸的样子。

伊东出到走廊,那里洋溢一片冷冷的光,就像冰箱似的冷飕飕。

金井美祢子在等著他。

「伊东先生。」她跑过来。「怎么样?」

「嗯。多半是……京一。」伊东孤单地说。

「啊!」

美祢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呆住了。当然,她知道安慰也没用,现在最好暂时别说甚么。

「回去吧!」美祢子勾住伊东的手臂。

「嗯。」

伊东就像七十岁的老人一样,蹒跚著往前走。

「他变得黑黑的……大概很热吧!」伊东自言自语。

「伊东先生──」

「当一个人被烧时,大概能活多久才死去?」

「伊东先生。」美祢子用力握住伊东的手腕。「你不是听见了吗?在那之前,他是被车辗死的,痛苦只是一瞬间的事──」

伊东冷不防甩开美祢子的手,怒声吼道:「你怎知道那么多?你有死过吗?你曾代替他死过吗?」

美祢子垂下脸去。伊东肩膀擅抖著,声音哆嗦著说:「对不起……原谅我……我不应该对你生气……」

「没关系。」

美祢子抱住伊东的肩膀。

伊东靠著墙,放声大哭。然后顺势蹲下去,继续恸哭。

美祢子也流泪。但她立刻抹去,紧抿嘴唇,一直注视哭泣的伊东。

传来脚步声。

「恕我冒昧,」五十开外的那位绅士说。「你是伊东京一君的父亲么?」

「是的……」金井美祢子代替他回答。「请问──」

「京一君──真的吗?」

「好像是的。」美祢子说。

伊东擦乾眼泪,站起来。

「对不起。你是刑警先生吗?京一不会逃也不会躲起来。请去看他吧!」

「不是的。」那个男人摇摇头。「我叫佐田。很久以前,我和伊东先生见过面。」

「佐田先生?」伊东露出困惑的神态。

「小学时,我女儿久美和京一君是同班同学。」

「是吗?」

「京一君的遭遇很可怜。现在我远记得他的事。他死了。才刚刚满十八岁。好难受的打击啊!」

「我不晓得应该说甚么好……」佐田这样说。「伊东先生。不久以前,你是不是去见过仓冈恭子?」

「仓冈?」伊东呆了一会。「啊,那位女士呀。是的,她对我真没话说。」

「为何你去见她?」

美祢子代替伊东扼要地说明情由,佐田听了皱起眉头。

「换句话说,仓冈恭子想帮助你?」

「是的。太感激她了。人的亲切,在这种时候深深的体会到了。」伊东缓缓地说。

「那真奇怪……」佐田喃喃地说。

「嗄?」

「不,没甚么。请务必好好保重。」

佐田行个礼,快步离去。

因为跟人交谈了一阵,伊东稍微回复自我。

「走吧!」

「没事了吗?」美祢子说。

「嗯。哭也没用,京一不会回来了。」

美祢子又捉住伊东的手臂。

「金井小姐。」

「是。」

「假如可以的话──今晚到我的公寓过夜好吗?我不想单独一人。」

「好的。」

「可以吗?」

「是。」

「不用担心。我没那种气力做甚么越轨的事。」

「不管你怎么想,我都无所谓。」美祢子说。

两人身体偎依著往前走。

他们的背影,就像一对长年相依为命的夫妇……

走进阴沉沉的儿童房间后,恭子一直把背靠在门上不动。

克哉……我可爱的孩子。

可爱的孩子。虽然如此,为何自己迟疑著不敢进来?为何要鼓励自己一番才能见儿子的面?

因为害怕的缘故。

是的。恭子本身也不想承认的事──她开始怕克哉。

那就如对著过度宠爱的孩子,父母无从管教的心情。

「克哉……」

是的,那是我的儿子。「我」的。

恭子开了灯。然后──差点喊出声来。

因她觉得椅子上的照片在刹那间郁动了。当然,那是错觉。不可能的事。

看不见衬衫。恭子皱皱眉。跑到那儿去了?

衬衫不可能移动。应该没有任何人进来过。

某种不知名的恐怖从恭子的脚下爬上来。

何等荒谬的事!这是克哉的房间啊!

「克哉……」恭子跪在椅子前面,对著那张怀念的脸说话。「伊东京一也死啦。

他被车撞死,跟著被火烧。克哉,已经够了吧!大家──所有人都死了。由我亲自下手的只有一个,可是,全都死了。死得有点不可思议。」

恭子伸手轻轻碰一碰照片。

「已经够了吧,克哉?我们两个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过日子好不好?对我而言,已经不需要甚么──」

突然,照片的镜框玻璃发出「咯勒」一声响,碎了。恭子吓得把手缩回去。同时,有一样柔软的东西,轻飘飘地盖在她的肩上。

「克哉……」

那是衬衫。那件衬衫从空中飘舞下来,好像披肩一般卷到她的肩上。

「是你吗?克哉,你──」

衬衫的袖子静静地卷到恭子的脖子上。简直就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。

「克哉!住手!」恭子不由大喊。「你应该死去了的!」

卷上来的衣袖突然加强了力道。

恭子发出短促的呻吟声,滚在地面。

克哉!住手!你要杀了你母亲么?

恭子不能呼吸。当她快要失去意识时,听见远处响起尖笑声──克哉那带了点神经质的笑声。

然后……恭子突然张开眼睛,黑暗的天花板在俯视她。

已经没有任何压迫感。

恭子坐起来,望一望椅子上面。那帧照片和衬衫,跟平时一样摆在那里。

幻觉吗?那是一时的神经错乱吧!

不。伸手摸摸脖子,还在隐隐作痛。

克哉企图杀了我。

恭子带著悲痛的心情,步伐踉跄地走出孩子房间。

佐田回家后,立刻打电话。

「喂,我是佐田。仓冈小姐呢?是吗?」

佐田收了线,再打一次。

花了一段时间才接上……

「喂,我是三谷。」对方说。

「我是佐田。现在你在办公室吗?」

三谷的声音有点奇怪。

「不,我在车上。电话转到我这儿。」

「是吗?其实,我想见仓冈小姐。」

「目前她在休假中。」

「我听说了。可是,我有急事必须见她。」

「对佐田先生而言,很稀奇哪。」

「她的家在哪儿?我只知道她在市区的大厦──」

「目前她在别墅哦。那才是她真正的家。」

「哪儿?」

「我不能告诉你。」

「真的紧急啊。否则我也不会勉强你。」

「好吧!请你记下来。」

佐田依三谷所说写下地址。

「谢谢你。」

「不用客气。请代我问候她!」

三谷的说法,听起来好像还有别的意思。

佐田放下听筒,把便条放进袋内,准备外出。

「爸爸……」

「久美!你不是去学校了吗?」

「阿翠──死了。」

「你说甚么?」佐田不由反问一句。

「昨晚,她从大厦顶楼跳了下来。可是掉在树丛的背后,没有人留意到……阿翠!」

久美噙著眼泪。

「是吗?阿翠也死啦。」

「爸爸。刚才你说仓冈,是不是指仓冈克哉?」

「仓冈克哉的母亲。」

「母亲?」

「她是我公司的总裁──企业集团的领导人。」

「那么,她是时常见报的名人。就是那位仓冈小姐──」

「对。她是克哉的母亲。」

久美瘫坐在沙发上。

「阿翠……说过了。洋子死了,大木老师死了──她说是克哉回来复仇。伊东君也成为被通缉之身,现在连阿翠也死了。」

「伊东君也是。」佐田说。

「嗄?」

「昨晚,伊东君被车撞死了。」

久美瞪大了眼。

「真的吗?爸爸!」

「真的。所以待会我要去见仓冈恭子。」

「我也去……」

「不行!」佐田用力摇摇头。「你要留在这里!」

「可是──」

「不准离开家里。知道吗?」

「为甚么?」

佐田沉默地走了几步,然后回头,说:「逼使克哉死去的孩子中,幸存下来的只有你了。」

久美听了愕然。

父亲走出去了。门声,还有汽车声,久美觉得都很遥远……

三谷打开玄关的门,走进里面。

他穿过宽敞的大堂,走进客厅时,躺在沙发上,满怀心事的恭子抬起头来。

「原来是你……怎么突然来了?」

「对不起,擅自进来。」

三谷在其中一张椅子坐下。

「有甚么公事?」恭子疲倦地说。

「不,今天不是谈公事。」

「怎么说?」

「车子的事。」

「车子?」

「恭子小姐的奥渐汀 马汀。我接到警方的电话,说被丢弃在首都高速公路。」

「啊,那个呀!」恭子耸耸肩。「昨晚遇到意外了。」

「很大的意外哪。」三谷点点头。

「请你帮我领回来好吗?」

「没问题。不过,我有话要说。」

「甚么事?」

「昨晚的意外,伊东京一死啦。」

「是吗?」

「你该知道吧!」

「也许。」

「警方好像也很头痛。为何通缉中的凶手会在那个地方被车撞死呢?」

「然后呢?」

「他当时坐在恭子小姐的车上,对不?」

恭子看著三谷。

「这是甚么意思?」

「你儿子克哉君死亡的内情,我从当时的家长和同学听说了。当时在他周围的是伊东京一、秋崎洋子、星海翠、佐田久美,还有大木幸子老师。除了佐田久美以外,其他人陆续死了。我不认为是巧合哦。」

恭子一句话也没说。三谷接下去。

「是你恐吓伊东京一,把他推到车外去的吧!结果京一被货车撞死,最后被火包围……好悲惨啊!」

恭子突然站起来,往洋酒厨架方向走过去。

「我也想喝一杯。」三谷说。「当然,我是你的律师。托你的福,才有今天的地位。所以,我不会向警方告密。不过──」

「不过?」

「你的车上,当然留下京一的指纹。假如警方知道你和伊东京一的关系,可能会调查下去。」

「你怎知道八年前的事?」恭子拿著两只玻璃杯过来。「你要哪一杯?」

「少的那杯。谢谢。」三谷一口气乾了。「当然,也许不会知道。但是,可能有人会说出甚么对你不利的话……」

「换句话说,你会说出去罗!」

「不,没有的事。」三谷把玩著空玻璃杯。「不过,为了让我保持不作声,也许可以得到甚么报酬吧!」

「你想要甚么?」

「我想管理一间公司。」三谷说。「我不愿一直向顾客鞠躬,我也希望职员们向我鞠躬。」

「即是说,你要我给你一个公司社长的位子,是吗?」

「恭子小姐快人快语。对我来说──」

三谷突然按住胸口呻吟。他瞪大眼睛,嘴唇哆嗦著站起来。

「畜牲!你──」

声音像是挤出来的,然后噗地倒在地上。

恭子缓缓地摇摇头。

「其实我无所谓要那一杯──是你自己选的哦。」

三谷浑身抖颤,最后一动也不动。

恭子走出大堂。当她开始上楼梯时,玄关的门打开了。

恭子转过身来,睁大了眼。

「啊!」

佐田站在那里。脸色苍白,彷佛下了甚么决心似的。

「佐田先生。」

「三谷先生告诉我了。」

佐田走进来,上了两三级楼梯,停下来。

「有甚么事?」恭子维持俯视的姿势。

佐田冷不防双手就地。

「求求你!不要杀久美!」

「佐田先生……」

「那孩子是我的生存意义。如果她死了,我也活不下去了,求求你,放过那孩子。」

「我对她做了甚么?」

「大木老师、秋崎洋子、伊东京一,还有星海翠……不都是你杀的吗?」

恭子摇摇头。

「你不会明白的。」

「不,我明白,我很清楚的知道,你是如何憎恨当时在场的孩子。」

「对我而言,克哉是我的生存意义啊!」

「我知道。可是……克哉不也是我的儿子么?」佐田说。

恭子慢慢靠在栏杆扶手上。

「不,他是「我的」儿子。对,虽然他是你来找我父亲那晚,跟我发生关系所怀的孩子,可是,你从来没有照顾过他!」

「久美在那时也出世了!而且,你拒绝了我的援助!」

「当然了。我决定由我一个人抚养那孩子长大成人。但夺走我的梦,就是你女儿他们那一班人!」

「久美只是旁观而已!」

「你怎知道?」恭子安静地说。「旁观的人等于谋害者!」

「是她不对。我向你谢罪。所以,请你原谅久美。我可以代她死!」

恭子摇摇头。

「不是我杀的。克哉杀的哟。由我亲自下手的,只有秋崎洋子一个。其他的不是我杀的!」

「可是──」

「那是克哉的力量。克哉把当时在场的人叫到他的跟前去了啊!」恭子抬头望望楼上。「他在二楼。我已经无法阻止他了!」

「不可能有那种事──」

「真的。我已经疲倦了。可是那孩子不肯罢手。他一定要杀到一个也不留!」恭子喃喃地说。

「不行!」

佐田冲上楼梯,双手用力掐住恭子的脖子。

「啊──」

「不准你做!我不许你碰她一根指头!」

佐田边喊边运力。曾经一度爱抚她的手,如今准备取她的性命。

恭子几乎没有反抗。当她软绵绵地倒下时,脸上浮现的是完全如绎重负的表情。

佐田奔上二楼。

半掩的门打开后,空荡荡的房间里,摆著一张椅子,克哉的照片放在上面。

佐田走上前去,拿起那张照片,用力一挥,出力摔到地上。

玻璃镜面被摔得粉碎,飞散四周。

佐田失神地伫立了片刻,终于转身离开那个空无一物的孩子房间。

「久美。爸爸回来了。」

佐田敲了一下久美的房门。

久美开了门。

「爸爸……怎么啦?」

「结束了。一切都结束了。」

久美大概不明白佐田的意思吧!但她甚么也不问。

「已经……没事了?」

「嗯,没事了。」

佐田紧紧拥抱久美。

父女两人都没留意到,紧紧贴在佐田背上的一件脏衬衣,轻瓢瓢地落到地上。

「咱们出去吃晚饭吧!」佐田说。

「嗯。」

「迟些也许我会忙一阵子,可能不可以陪你一起吃饭了。」

「嗯,我晓得。不要紧。我不是小孩子了。」久美微笑。

「是吗?」佐田露出笑脸。「那就走吧!」

「我要换件衣服。这个打扮不行。」

「也好。穿最好的衣服出门吧!」

「尽量好了。」

「对。」佐田轻轻拍一下久美的头。「那我在楼下等你。」

说完,走出久美的房间。

佐田走下楼梯后,久美把房门开了一条缝,走向洋式衣柜。

房门彭一声关上了。

过了一会,一个类似小男孩的尖笑声,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。

久美的挣扎声只传出一瞬间,然后一切都静止了。

从此以后,孩子的房间完全寂静无声。